第34章 去坦白
重重床帏内皇帝双眼闭合,面容憔悴,李献修长的手指扣着药身,乌靴登上脚踏,在床边坐下来,他轻推皇帝的肩膀,语调柔和:“父皇,该喝药了。”
皇帝缓缓睁眼,见到李献忿然作色,鼓足力气抬手揎去,啪一声脆响,药碗摔地,四分五裂,皇帝手指颤抖,目光狠厉,然而嘴里却半天吐不出话。
热腾腾的药汁飞溅,衣服湿大片,最主要是洒了李献一手,雪白肌肤迅速胀红,药碗打翻,邓守恩惊呼,忙上前要替李献清理,李献举手制止,他偏过头看一眼地面的汁水,眸色平静。
“再去熬碗来。”李献淡然吩咐,从袖中缓缓抽出帕子,擦拭手上残留的药汁,白净如雪的帕子晕出一团栗褐,手背通红,更为可怖,而这只手的主人面不改色,好似无知无觉,擦完手将帕子叠成方块,随意丢掷到身侧紫檀木架首,转回头帮皇帝掩了掩衾被,耐着性子说:“良药苦口利于病,父皇莫要任性。”
皇帝目眦欲裂,咬紧牙,两颊肌肉鼓动,挣扎两下再无力动弹。
“陛下身系国家安危,骤然病倒恐致江山动荡,社稷不稳。你们都是常在陛下身边伺候的人,这样的道理应该比孤更加清楚,孤不希望宫里的流言蜚语传至前朝,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李献站起来,神色严肃,他环视屋内宫女内侍,沉声道:“你们好生照顾陛下,不得怠慢。”
宫女内侍一应说是,李献又叮嘱几句,去往偏殿更衣。
李献换下药汁浸湿的衣袍,对着铜镜正发冠,暗黄镜面映出男子的清俊,立眉秀眼黑奕奕,瞳孔深邃如古潭,他抽闲问邓守恩:“那边怎么样了?”
邓守恩在李献身后帮他抚平衣袍褶皱,闻言愣怔一瞬,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太子口里的“那边”是指尚食局,旋即低身回道:“回殿下,一切如您所料,杨尚食终究放不下许典膳,话里话外都透着关心,还担忧殿下忘记给许典膳名分呢!”
李献喉咙溢出意味不明的轻哼,原本紧绷的五官舒缓柔和下来,如冰雪消融,他微笑道:“她嘴倒是严。”
邓守恩摸不清李献态度,不敢随意吱声附和,拿起案盘里的香囊系李献腰间,询问道:“殿下还回寝殿吗?”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去了那么久,倒也甚是想念,便去尚食局看看吧,免得又叫人误会孤负心薄幸。”李献信手拨动香囊穗子,最后四个字咬字极重,别有深意。
“是,殿下。”邓守恩擦擦额头汗水。
许之兰现在窗棂前,草木香气爬进来,沁人心脾,她望着延展到手边的几支细枝条,外面有风过时,纸条就随之轻轻摆动,一如许之兰的心。
她应该将假死之事告知杨尚食,免她伤心一场。可若是告诉杨尚食,杨尚食便会被卷入其中,一旦事败,极有可能受牵连。
思虑再三,许之兰洗净手,拿干帕子胡乱抹了抹,走到杨尚食身边,扭捏地说:“尚食,我有一道菜想请教您。”
“我还以为你现在满心只有太子,没心思在膳食上呢。怎么,又要拿膳食讨好太子?”杨尚食没有好气,过了半晌生硬地补上一句:“什么菜?”
许之兰余光扫过十几步外的宫女,心绪不宁,斟酌用词,小心翼翼地说:“此菜特殊,可否请尚食私下赐教?”
“什么菜神神秘秘见不得人!”杨尚食嘀咕,见许之兰脸颊烧红,有口难开的模样,一个念头闪过,心口突地猛跳,抬眼看许之兰,目光锐利,厌恶道:“那种不入流的玩意就别拿来恶心我了。”
许之兰愣了愣,“什么不入流?”
杨尚食神色如此奇怪,许之兰深思无果,虽不知她想到的是什么,但总归是想岔了,许之兰脑中飞快运转,紧忙补救道:“不是您想的那样,就是……古谱残卷里的一道菜。”
“那拿我瞧瞧就是,有何可遮掩的。”杨尚食强硬地梗着脖子,目光躲闪不自然。
从厨房出来,入杨尚食住所内室,许之兰跟在杨尚食身后,跨过门槛她回身捞过一扇门合上,探身确认外面无人,又关上另一扇门,偷偷摸摸,贼头鼠脑。
“你这是做什么?”杨尚食疑惑问。
许之兰咬唇,面带愧色,屏住呼吸走到杨尚食身前,扑通跪下,吓杨尚食一跳,杨尚食手足无措地从椅子上弹起。
“尚食,乞蒙见恕,我对您有所欺瞒……”许之兰耷拉着脑袋,将从太子身上入手祈求能够离宫的意图托盘而出,她没提重生之事,只说在迎春宴那日偶遇吴王之死,因为害怕不想再待在宫里。
“你糊涂啊!”杨尚食拍案,“遇上那样的事怎么也不跟我说,我就是拼死也会保下你,你去招惹太子做什么!”
“不久前殿下带我见了太后娘娘,恳求太后娘娘帮忙说情,娶我做太子妃,我这才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恰在这个关头,温太医送我假死药,并道可以助我假死脱身,尚食见恕,我实在走投无路,对此动念,希望尚食适时得我死讯,莫要太过伤心。”许之兰完完全全地交代,磕一个响头。
杨尚食扶起她,拉她在圈椅坐下,深深叹了一口气,“兰儿,幸亏你将这事告诉我,否则你又要走多少弯路。”
许之兰抬头,困惑不解,“尚食此言何意?”
“你被温凌蒙骗了,假死药是宫中禁药,一经查获,必受腰斩之刑,还要累及家人。”杨尚食深深地看她一眼,将往事娓娓道来:“想来是那假死药的配方传入温凌手里。实际上,首个研制出假死药的人是他的父亲,先皇后先前的丈夫,温回春。”
许之兰微微瞠目,张了张嘴。
杨尚食暗暗叹息,接着上面的话说:“当年先皇后痛苦欲绝,她的好友吴知乐实不忍见,万分焦急之时得知温回春可制药弱人鼻子,达假死之态,于是多番请求,温回春也思念爱妻,最终答应制药,由吴知乐帮忙将药传送到先皇后手里。”
“先皇后用了?”许之兰问。
杨尚食点头,垂下眼睫,面上铺一层淡淡的阴影,她沉浸在回忆里,继续说:“药是没有问题,本一切顺利,谁知陛下偏执,不肯放手,终日陪在先皇后身边,拒绝下葬,时间一到自然就露了馅儿,陛下发怒,将假死药列为禁药,倘若再有使用,严惩不贷。”
原来陛下和先皇后之间竟还有这样的纠葛,许之兰叹气道:“原来如此。”想到温凌给她这药,究竟是何意图。
“那吴姑娘最后如何了?”许之兰担忧地问。
“她?”杨尚食怔了怔,最终的结局令人感慨,她道:“因有先皇后求情,她并无大碍,只不过后来……她的兄长吴璋上谏君夺臣妻,却惨遭抄家灭族,当时京中无不议论。”
许之兰倒吸一口凉气。
“总而言之,你若用了这药,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温凌没有告知你这其中的风险,定有异心。”杨尚食严肃地看着她,过滤许之兰的话,另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不太确定其中细节,又追问道:“你方才说太子何时带你见了太后?”
许之兰回想,迟疑道:“……中和节的第二日,怎么了,这日子有何问题?”她左思右想,没觉得那日哪里特殊,即便有问题,应该也是中和节才对。
谁知,杨尚食闻言眉心一跳,脸色变了又变,古怪地盯着她的面容看了半晌,而后一字一顿地告诉她:“中和节后,这是太子生辰。”
许之兰睁大眼睛,惊讶不已,直瞪瞪地望着杨尚食,愣怔在那里,半天反应不过来,身体冻僵似的,麻木地全然动弹不得,脑袋嗡地炸开,一直响个不停,一片嘈杂里,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什么?太子……太子他的生辰?”
杨尚食微微点头,心绪复杂,她的震惊不比许之兰少,太子是真心实意想娶许之兰的,就是不知道这份深情能不能赶上皇帝。如果他也如皇帝那般坚持不让许之兰下葬,事情败露,许之兰该怎么应对?太子会原谅她,还是由爱生恨,任她获罪?
“你去找他坦白吧。”杨尚食握住许之兰的手,发现整只手寒冰一般,许之兰周身都在微微发抖,她赶紧倾身将许之兰抱入怀中,安慰道:“没事,不要担心,现在坦白还有转圜之地,你没有用假死药,太子也不能在明面上拿你如何,至多气上几日,凭太子对你的心意,他舍不得对你下手的。”
许之兰定了下心神,口中苦涩,低下头思考。
太子对她真的有情意吗?还是,仅仅因为她知道太子真正的口味,太子这才对她留情。如果她向太子坦白,太子会是怎样的反应?她心里没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