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太阳糕
喧嚣之中,暖光之下,一双美目满含温情,鸦青眼睫根根分明,在这样的注视下,许之兰眼珠滑开,目光调回灶台,一动不动,时间久了,脖颈僵直,她不禁抬手插|入颈间,中指用力,揉散堆积已久的酸胀。
“面好了,公子、夫人慢用。”老媪两手托盘,将面分别摆到许之兰和李献跟前,跟着的还有一盘水灵灵的酸萝卜,晶莹透亮,她介绍道:“这是我自己腌的酸菜,公子、夫人尝一尝。”
“多谢。”李献笑着朝老媪微微颔首,从腰间摸出一块棱角不规则的碎银子。
“公子客气了,要是有需要,随时招呼老婆子我。”老媪眉花眼笑,两手接了碎银揣怀里,手在腰间罗巾上来回别了两下,转身去迎别的客人。
面食上桌,红椒青椒搭成红配绿,茄子去皮呈土黄|色,茄汁入汤中和番茄的酸味,芹菜降火。
“加点油泼辣子更美味,相公试试。”不用提醒,许之兰自觉舀了一勺辣油到太子碗中。
“好吧。”
太子语气虽无奈,还装模作样地蹙眉,可嘴唇却克制不住地勾起一角,浓黑的眉毛要皱不皱,要展不展,一股说不出的怪异,许之兰都没脸看,暗道:“都出宫了还演,真是一刻都不歇息。”
李献低头挑起一根白胖胖的面条品尝,汤汁在口中化开,微酸,面条很筋道,又滑又弹,有嚼劲。又夹一块酸萝卜,可能腌制时间不长,酸味没有浸透,萝卜自身的辛辣没有去尽,所以会有酸辣之感,而且萝卜嘎嘣脆,十分爽口,可作为下饭首选,李献多尝了两块才回到碗中吃面。
“与我讲讲你从前的事吧。”李献咽了面条,抬起头来,从袖中取出一方雪白的帕子擦拭嘴角沾染的汤汁,帕子碾过,雪白方帕旋即绽开橙黄小花,趁着擦嘴的间隙,李献和声问许之兰。
他虽然知晓许之兰的出身、在宫中成长的历程,但他得到的记录也不是事无巨细,冷冰冰几百字就将她全部的经历概括,很多生活琐事都被略去,然而细微之处往往才是攻破人心房的钥匙。
李献时刻注意身边人的动向,常以反应结合经历分析其动机,无目的性探寻一个人的旧事还是头一遭。
许之兰捏着筷子夹面条,两根细长的木筷岔开腿,面条圆滚滚,滑溜溜,她才险险夹住,李献突然出声,有几分闲聊意味,呲溜一下,面条挣脱枷锁逃走,混入万千面条之中,找不着身影。
“从前……”许之兰搁箸,微微挺直身子,心上思量他想听的答案,可搜刮完所有记忆,平平淡淡,纵有波折也是鸡毛蒜皮之争,想他太子之尊,平日接触的事物肯定都是那些听上去就弯弯绕绕的军国大事,相比之下,她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拿出来讲的事情。
许之兰脸皱成一团,颦眉苦思,像是上考场的举子拿到卷面后苦恼没有复习的篇目,李献引导道:“随便什么事都好,今日在外面,畅所欲言。”
上级所谓的畅所欲言可不是真的畅所欲言,许之兰时刻记着分寸,眼光飞越圆碗里的辣油,意外触动,红通通的辣油微动一下,旧时光从中跃出,扎着两个小角的小姑娘捧起油已冷却的瓷碗,小心翼翼地屈身,将碗放一旁坐下,两条小短腿悬空,身下是一把三四尺高的旧木椅,她娑着屁股,觉得差不多了,撑着木椅蹦下去。
木椅使用已久,尽管她再小心,木椅还是不可避免地轻微晃动,碗中的油也跟着荡了荡,在雪白的碗壁留下。
从椅子跳下来,小姑娘回身举手去取那碗辣油,踮起脚拿下来,她扬起一个笑脸,高兴得捧着辣油跑出去。
“尚食,这是我做的油泼辣子,您尝尝看,若是味道好了,就让我在您身边帮着切菜,做您的助手可好?”小姑娘迫不及待地推开杨尚食的房门,把辣油宝贝似的献到她面前,一脸欢愉。
杨尚食放下书卷,面对跟前满眼希冀的小姑娘,她终究还是接过了碗,看了一眼颜色,道:“食具呢?”
小姑娘一拍脑袋,面露懊恼之色。
杨尚食和缓的脸色绷紧,搁下了碗,肃声道:“上战场连刀也不带,如此毛躁,能成何事?”说罢,拿起书,再不理会。
想起这件事,许之兰心下一松,不由得露齿笑了笑,眉眼舒展,放出冰糖葫芦表层那种甜蜜的光泽。
许之兰道:“说出来肯定很多人都不信,其实我在厨艺上并没有什么天赋,第一次做油泼辣子的时候连盐都没放!当时也是傻,只想着辣子是辣的,何必放盐,没料到若不放盐,辣味如何能出?”
杨尚食搁了碗,那时她以为没有机会了,垂头离开,谁知第二日杨尚食找到她,出言训斥:“盐都不晓得放,还想掌勺做菜?跟我过来好生看着!”
就这样,她成功赖在了杨尚食身边,跟着她学习各类菜色。
这样一想,时间真是快。
“凡事无不是从全然不解而逐渐熟悉,知耻而后勇,知不足而奋进,不必妄自菲薄。”李献并不觉得她没有天赋,能做到如今水平已然超过大多数人,他指着辣油道:“且世人皆有天赋,不同属而已,如这油泼辣子,若不加盐调制,终究不能出味,你既已出味,又何必纠结是厨艺的天赋,还是其他天赋。”
许之兰抬眼看他,意外他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谢……”许之兰余光瞥见来来往往的人,话到嘴边掉了头,“谢相公。”
李献噙着笑低下头,专心吃面。
二人吃了面,临走时,老媪又给许之兰塞了一捧干红枣,许之兰连声道谢,捧着干红枣上马车,她进去就将这些个表皮干瘪的红枣洒小方案上。
许之兰捻了一颗咬下,硬邦邦的,石头一般,不用力根本咬不动,硌牙得很,许之兰五官都使了力气,这才削下一层皮,干红枣露出黄|色的果肉,外皮被晒得紧实,但内里柔软,所有糖分都凝结,甜味在嘴里扩散开。
“殿下,尝一颗吧,挺甜的。”许之兰给李献递了一颗个头大的,方便下嘴。
“好。”
李献虽道一声好,可才看过许之兰咬那颗枣,面容皱成一团的模样,自然不肯尝试,微笑着接过手,没有吃,又挑挑拣拣,在一众干红枣之中挑了颗大小接近的,握在手心里盘了起来。
许之兰见他暴殄天物,转开目光,腹诽他能否盘出个文玩干枣出来。
马车叮叮当当响了半个时辰终于在市集外停住,许之兰下了车,倾身欲进,细嫩的腕部缠上一只大掌,许之兰诧异回头,眸中饱含疑惑。
李献手指向下,穿入她的掌心,轻轻握住,义正辞严:“市集人多,别走丢了。”
“是……”许之兰背脊一阵酥麻,大庭广众之下,李献的手紧握着她,她感觉手心分外灼烫,心跳如擂鼓,脸也热起来,低垂脑袋不敢注意身边人的神色。
“邓内侍不随我们一起吗?”许之兰分散注意力,胡思乱想间发现邓守恩没跟上来,她仰头疑问道。
李献淡声解答:“吩咐他做事去了。”
许之兰点点头,迈开步子跟李献进入市集。
“尝尝我的太阳糕,天天都有好日头。”一进市集就有小贩凑上来推销自己的糕点,做生意的最能识颜辨色,一眼看到男子握着女子的手,女子却没有回握,多半是男子追求女子,立即将重心倾斜到男子身上,说好话:“公子,给你娘子买几块太阳糕吧,太阳星君保佑你们平顺康乐,恩爱长久,白头偕老!”
许之兰臊得慌,太阳星君日主,还能管到姻缘了?
“包几个吧,尝一尝。”李献放手,摘下腰间的钱袋,抽绳解开,拿出几块碎银。
许之兰伸手抓住他的手,勉力忽视掌心热烈的温度,阻拦道:“今日我磨了米,正要做太阳糕,相公想吃,我回去继续做便是。”
小贩心里突突跳一下,尴尬地摸摸鼻子,以为遇上真夫妻了,不禁后悔他方才的自作聪明之举,若早知真是夫妻,他就该向女子推销,失策失策。
李献不以为意,覆上许之兰的手,笑了一笑,道:“晚上还有花灯,今日回不去,多半要留宿在外,太阳糕本是图个吉利,过了今日再吃就没什么意思了。”
“是呀是呀,夫人可以尝一个,不好吃不要钱!”小贩顿时松了一口气,赶紧附和,感激得看着李献。
“那就买吧。”许之兰无奈答应。
太子是主,她是仆,她哪里能左右太子的决定,而且花的也不是她的钱,她更管不着了。
小贩立刻喜上眉梢,高高兴兴地夹几个白嫩嫩的太阳糕用纸包好,弓腰捧着送到许之兰手里。
经此一事,许之兰才想到宫门落锁,还要和太子一起在外面过夜,手里拿着白亮亮的太阳糕,思绪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