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中和节
李献站起身,笑着看她一眼,道:“且宽心些,这点小事还不足以废黜储君。”
此言一出,许之兰就明白了,现下情形多半是他一手促成的。
果然,搜查东宫没有查出个所以然,反倒把魏王拉下了水,大理寺的人在宫正身亡的官道附近找到一块令牌,出自魏王府,探查宫正身亡的那日出行,确有人曾见魏王府亲卫出城上官道。
另外许之兰的案子也被查清,诸多宫人女官在场,除去声称没注意到的,其余人皆言确是蒋玉珍自己跌入油锅无误。将众人证言汇聚后,大理寺复原了当日站位,以许之兰的角度来说,并不能做到最后的效果,反而蒋玉珍推许之兰若是扑空掉进去,这才顺理成章。
状况翻转,弹劾魏王的奏折雪花般飞上皇帝案头,然而皇帝却态度骤改,将其搁置,尽数不理,依然下旨解除太子手中一切的事务,令止不得再追究此事。
众人都道太子失君心,皇帝偏宠魏王过甚。
东宫里眼见地换了一些生面孔,许之兰望着底下走过的新人叹了一口气,她本想和温凌仔细谈谈,谁知好几日没见人,打探一番,这才得知温凌一大早便出去,深夜而归,不知在做些什么。
许之兰靠着柱子,思绪从那些找路子离开东宫的人身上延展,若是实在出不了宫,不如找个能庇护她的人,熬到她出宫的年纪就好。
首先略过太子,她是发现了,太子为一口吃食,实在能忍,根本不会放她离开,她得另寻靠山,并且能叫皇后和魏王忌惮。
但是在太子、皇后和魏王之上,许之兰只想到两个人——皇帝,以及正在隆恩寺内祈福的太后。
许之兰头疼地揉揉额角。
转眼便是中和节,《礼记·中庸》云:“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农为国本,春之始被看得极为重要,往日皇帝会与太子携百官祭祀勾芒神[1],劝课农桑。太子失了职务,今年连去祭祀的资格都被御笔勾亡,反而破例带了魏王前往。
清晨,丽妃娘娘和魏王妃都差人来给她送了小筐百谷果实,皇帝出宫祭祀,宫里放半天假,三两年纪小的宫女聚在一起斗百草,露珠耐不得烦,做完活也没了影。
许之兰在膳房磨米,邓守恩拱身进来传话,说是太子传召,米磨一半,又不知何事,许之兰最是厌烦旁人中途打断她下厨,心里窝火,不情不愿地放下手头活计,洗了手跟邓守恩过去。
进到殿中,太子换了一身常服,天青缎,外罩一层轻纱,显出几分飘逸。
许之兰走近了,还未来得及行礼,李献已抢先一步指了指案上摆放的瑰红衣裙,道:“去换上吧。”
“殿下这是作何?”许之兰看到衣裙,不解问。
李献道:“今天城中白日开市集,夜展花灯,不可错过,也算是弥补上回未游灯会之憾。”
许之兰摸着质地柔软、颜色热烈的锦裙,诧异地抬眼看他,他竟还记得花灯会的事情。
李献又催促了几句,许之兰赶紧应下,抱着衣服进内间将其换上,这是件花笼裙,外层罩着浅绛色轻纱,似乎与太子的衣服是相同配式。
许之兰脑袋迷迷糊糊的,感觉自己似乎漏了件什么重要的事,可仔细追寻,她怎么也想不到忘记的是什么,脑中一片空茫。
出来的时候,邓守恩也换了衣服,揽绳驾车,架势很足,许之兰倒没看出来邓守恩还会御车之术,而且貌似还不错的样子。
邓守恩没有错过许之兰眼中的诧异,骄傲地昂首,跳下车从后方取来小板凳,恭敬道:“殿下,许典膳,快请登车吧。”
李献颔首,展开单臂让许之兰先上车。
许之兰推辞不过,赶紧踩着小板凳弯身登上,等她上了车,车轮碾过石板,在微微摇晃里,她终于反应过来,拍掌吓得太子眼睛猛眨一下,向她投来疑惑的目光。
“殿下,我们这样出去要是被陛下知道了怎么了?”太子胆子也太大了,在这种情况下还有闲情逸致出宫玩乐。
“放心,他不会说什么的。”李献从容道。
许之兰咬唇,幽幽望他一眼,是不会有人怪他,那到时候罪名岂不是都降到她头上了!
见许之兰不安,李献开口道:“他偏私魏王将孤撇下,孤心情郁闷,出宫调解一二而已,有何不妥?”这是暗指皇帝有错在先。
许之兰揩汗,想他步步算计,那用得着她担心,不再劝了。
出了宫门,车马从冷肃中驶离,若有似无的叫卖声在空气里露脸,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近,烟火气越来越浓,许之兰忍不住伸出一根手头,轻抬车窗,浓郁的食物香味扑面而来。
热气腾腾的大肉包子,肉汁在饱满的白面里静静流淌,渗进去,面粉的清香与猪肉的微咸搅和在一起,不分彼此。酸酸甜甜的冰糖葫芦,酸到掉牙的山楂裹了一层厚厚的糖衣,糖衣清脆,遇到唾液即溶解,卷入口中,甜腻腻,牙齿会在此时磕破山楂皮,酸意顿时涌进来解腻,而且山楂是开胃之物,最能刺激食欲,吃了冰糖葫芦就想吃正餐。
马车从面食铺子驶过,酸菜拌面,小葱拌面,炊饼泡汤,食客呼呼地吸面条,面条劲道,咬断还要费些力气,还有面条身上沾附的汤汁,精华都在汤里,比如青菜最原始的味道最大限度地被汤汁发挥出来,甜咪咪的,又爽口,若是放腌制好的酸菜则又是另一番酸滋滋的味道。
除去配菜,还有辅味的葱姜蒜,很多人不爱吃,但一定少不了这个味,倘若接受不了葱姜蒜调味,还有辣子和醋,爱辣的挖好几勺油泼辣子放碗中,清汤转红,爱酸的倒掉半壶醋还觉不够,又添几许。
许之兰的肚子不合时宜地鸣响,她赶紧放下车窗,抱住肚子,两颊烫红。
“饿了?”李献睁开眼睛,许之兰羞赧的模样落入眼帘,他正起身,高声吩咐道:“邓守恩,停车。”
许之兰惊愕于他的叫停,她以为,再不济也该驱车去酒楼,没料到竟会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停车。
正想着,许之兰弯腰跟着下车,落了地看清这条街全貌,附近开了好几家面食铺,路边则是挨着摆了许多零碎的摊子,做零嘴小吃的,熬糖的,各色美食尽有。
他们在一家面食小摊停下,只用几根木头支起,简陋却透着朴实。许之兰抬头看,它还挂有一面旗帜,其上写有四个遒劲的大字:鲜香面食。
摊主是一对老夫妻,老媪腰间挂着一个便携的竹编筐,她见华贵的马车在他们摊前停下立即过去招呼,笑着从竹筐里抓了一把米塞到许之兰手里,祝福道:“公子夫人多子多福满吉祥。”
许之兰手忙脚乱地接住,连忙道谢,说完她反应过来老媪说的话,脸噌地一红,丝毫不敢关注太子作何反应。
老媪引李献和许之兰在干净的座位坐下,问道:“公子夫人想吃些什么?凡是面食,我和我家相公都能做,但最拿手的还要数拌面,夫人可要尝尝?”
“殿……”许之兰低头用帕子包裹老媪送的米,吐了半个字意识到这是宫外,赶紧止住,又想老媪误会他们关系,便换了称呼道:“相公,你想吃哪种?”
李献听到她的称谓,眼里漾起笑意,“都依你。”
他的语调缱绻,许之兰心口漏跳一拍,避开投射过来的目光,看着老媪说:“……那,那就拌面好了,要素菜。”
“好嘞。”老媪扭头高喊:“素拌面两个——”
在灶台前忙活的老翁欸一声,停下揉面的动作,端着已经搓好的面条麻利下锅,水烧得咕咕响,面条一下水就在白烟里没了踪影。
等面条熟软之际,老翁另一头从水里捞起蔬菜,快刀便切,三下五除二将食材切好,成段的成段,成块的成块,成片的成片,红的绿的黄依次排列。
这时面条煮好,老翁又去捞面,将面放入凉水中冷却,许之兰看到这步眼前一亮,感到新奇。
“怎么了?”
李献注意到她的神色,他从未见过许之兰在他面前流露这样的情绪,眼睛亮晶晶,似乎很惊喜,脸上不是那种虚浮在表面、毫无感情的笑,而是每一根绒毛都为之牵动的欢欣,很有感染力。
许之兰敛了敛笑意,环顾四周确定周身无人注意,用李献能听到的音量小声解释说:“宫里大多做的都是热拌面,我只吃过两回凉拌面。”
“一回是小时候,我还没进宫,阿娘给我做的,还有一回是……杨尚食给我的。”许之兰回忆起来,给她做凉拌面的人一个天人永隔,一个对她失望至极,不愿再与她来往,思及此,不由惘然,眼光黯淡下来。
李献察觉她情绪低落,便道:“那今日,我陪你吃第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