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换食单(下)
许之兰的动作娴熟流畅,菜肴色香味俱全,黄豆芽见识过后心里微微不平衡,这么谄媚无德之人,却得上天眷顾,有这么一手好厨艺,真是不公!
同样不平衡的还有程素银,她没有错过黄豆芽眼中那抹消失极快的佩服,简直快要气疯了,眼里直冒火。
又是这样,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许之兰身上,哪怕是再反感厌恶她的人都不会反驳她厨艺不佳。
程素银咬得嘴唇灰白,垂下眼掩盖她眼中疯狂的嫉妒和怨毒,手心发紧,衣摆将近绞碎,暗暗发誓,一定要让许之兰亲眼看着她的美梦破碎。
一想到许之兰功亏一篑,程素银就兴奋得浑身颤抖,傲慢地审视许之兰的身影。
许之兰浑然不觉,倒是被黄豆芽尽收眼底,嘴角笑意加深,泄露出一丝讥嘲。
煮肉羹,汤色淡黄,舀起半匙,漏下的汁水晶莹透亮如玉珠。卷春饼,胡荽,葱蒜,萝卜,笋丝,鸡丝[1],蔬菜肉丝卷入轻薄如纸的面饼,鼓鼓囊囊,五彩缤纷。
临近辰时,天色浑白,寒意料峭,绒棉织就的衣物也抵抗不住,出了房屋便有人小声抽气。
昨夜飞雪一连到今日,断断续续未有停歇,雪丝来回穿梭,满天冰绡裹素,玉带铺路,一行人躲进游廊,捧着膳食迎风前往崇文殿。
李献正与太子太傅董遂良谈论吴王之死,邓守恩前来通禀,二人惊觉已至辰时,李献强留太傅一同用膳,董遂良推脱不过,留了下来,向太子道谢一声。
李献微微一笑,眼底流光溢彩。
再次踏入崇文殿,暖香袭人,堆积在许之兰身上盈薄的雪花迅速润化,留下浅浅的水渍,许之兰的发色深暗几许,兰花簪子覆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小水滴,洗过一般清亮。
提前谋划和精心准备使她不像前天那样心里没底,稳健的步子踩上团云织锦地毯,卷起细碎的寒风。
许之兰俯身拜下,太子温润圆和的声音淌下:“许典膳免礼。”
不说不知道,一提个“许”字,董遂良就一拍脑袋想起来了,紧贴着李献的话尾,惊奇道:“这就是那个膳食合人心意的小女官?”
李献淡笑,颔首道:“正是。”
董遂良打量这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女官,看清面容后,他惊了惊,竟然还是个美人!
只见她圆脸梅腮,肌肤白腻胜雪,眉眼灵秀若山涧清泉,清澄澄的,明净无瑕,董遂良脑中旋即冒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2]的诗句来,暗道难怪清心寡欲的太子会喜爱。
几个宫女上来搭手上菜,在各怀心思中,董遂良看清菜肴,面容的笑容僵定,下意识抬眼去看李献的脸色。
李献的眸色深了深,薄唇轻抿,目光扫过垂手侍立的女官们,在许之兰的身上磕绊似的停了两瞬,很快移走,清润的声音凝着冷意:“今日膳食是谁负责的?”
纵使是意料之中,许之兰的胸口也不受控地抽紧,她屏住呼吸,躬身上前答道:“回殿下,是微臣。”
程素银偷眼望去,太子默然,轻皱眉头,似有不悦之色,她心中暗喜,嘴角不由微微翘起。
殿内静悄悄的,没了人声,陷入可怕的氛围。
半晌后,一声无奈的叹息声响起,李献终于发话:“下不为例。”
话语间透出李献从来不曾对女子有过的偏爱与宠溺,浓厚稠密,众人错愕,董遂良啧啧称奇,看许之兰的眼光立时不同。
谁知,许之兰并不领情,肃声道:“殿下,《中庸》里讲不偏不倚,过犹不及,殿下行事规行矩步,却在膳食上纵情,既违背自然之理,又不满足殿下所求的高尚君子风度,还请殿下三思。”
上下闻言,无不大惊失色,鼻孔微张。
不是头回被人暗讽言行相诡,但目的只是劝他改换饮食的第一次,李献喉咙里溢出不阴不阳的笑意,指着满桌过半的荤菜说:“许典膳说不偏不倚,可自己似乎也没有做到,如何令孤信服?”
许之兰有些心虚,但还是稳住自己的目光不要躲闪,沉静下来竭力做出理直气壮的模样,脑中飞快运转,忽然灵光一闪想到答案,掷地有声地说:“殿下常年茹素,自然是先要补回过去所缺。”
李献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好吧,就依许典膳所言……”
眼眸里的柔情微微荡漾,指尖慵懒地抵上眼尾太阳穴,他微微侧头,想了想许之兰提到的那个词,意味深长地复述道:“不偏不倚。”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许之兰心口漏跳一拍,感觉太子似乎一点都不生气,反而隐隐有几分愉悦欢欣的意思。而且她没想到他会这么容易就答应,速度之快,让她听过以后都呆愣了一会儿,感觉如梦似幻,分外不真实。
许之兰偷隙抬起脸,见太子执箸,笑容已去,眼底漫出为难,她缓了一口气,现在只需要等大理寺那边不再关注太子就好。
想到出宫,许之兰心里得到些许慰藉。
当事人无感,旁人却是看得心惊肉跳,邓守恩盛肉羹时手都是抖的,盛完他抬手揩一把头上的汗水,瞥见许之兰安然自若,心底升起无限敬佩。
而黄豆芽投向太子的目光赫然是恨铁不成钢,一旁的程素银则是咬碎银牙,满腔妒火几乎要掩不住,紧盯许之兰,眼里尽是冰冷的寒光。
李献并没有碰肉羹,而是拈起一卷春饼放入口中,胡荽和葱蒜的味道冲鼻,而且辣舌头,笋丝嫰,萝卜脆,伴着鸡肉的鲜香,许久没有尝到肉味的李献不自觉地分泌出更多的唾液。
李献尝了一口,余光收尽来自四面八方的揣测,神色冷下来,将春饼放回盘中,“都退下吧,孤与太傅还有要事要议。”
许之兰应声,和膳房众人退下。
“邓守恩,你也下去吧。”
突然被叫到名字的邓守恩欸一声,反应过来,赶紧识趣地耷拉着脑袋退出去。
所有人都走干净了,董遂良舀了一勺羹汤吹了吹,瞟见李献还是一副正经的样子,失笑道:“殿下真不喝?”
“太傅尽情享用。”李献一口咬住春饼,似笑非笑。
李献这么说话,董遂良是不敢再喝了,转而提起正事:“吴王是殿下动的手?”
李献模糊地嗯一声。
“殿下此次太冒险了,没有遗失什么证物吧?”
李献咽下食物,慢悠悠端起邓守恩帮他盛的肉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懒懒道:“太傅怕什么?自会有人替孤扫尾。”
董遂良叹了一口长气,“殿下不该忤逆他的。”
李献挺直腰背,低垂眼睑,神色冷凝,温润的嗓音转向锋利:“他若觉得是忤逆,孤再怎么乖顺也无用,他若不觉得忤逆,纵使孤做下塌天之举,他只怕还会拍手叫好。”
董遂良摇摇头,深深叹息,再不作声了,低下头嘬一口肉羹,专心喝汤。
太子用完膳,宫女进殿收拾碗筷,发现碟子干干净净,吃了一惊,不过很快想起太傅董遂良走时似乎摸了摸肚子,众人怀疑极有可能是太傅所为,踩着细碎的步子迅速回去传话。
许之兰听闻安心不少,看来她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这下太子应该足够讨厌她了。
鉴于太子半点不沾荤腥,许之兰担心进食不够出问题,于是取出食单重新改了改,又加了几道清淡菜色,佐以点心。
许之兰这边安心,遥远的毓灵斋里探听到太子纵容许之兰的消息却是砰地一声巨响,小宫女吓得脸孔一白,手脚麻利地逃走了。
蒋玉珍张着嘴泪流满面,胸脯剧烈地起伏,自己的悲惨与许之兰的风光形成鲜明对比,她听完许之兰的境况后简直要昏厥过去。
她的脸毁了,这一生算是完了,可许之兰却稳稳当当地得到了太子的欢心。
她不甘心,恨意喷涌,蒋玉珍握拳把床锤得邦邦响,却因动作幅度太大,牵连脸上的伤口,痛得她高声尖叫,浑身颤栗。
她想伸手捂脸,可脸上的剧痛不容许,她只有强力扭掐胳膊上的嫰肉,转移脸上的痛苦。
然而原先白皙的胳膊青一块紫一块,早没了多少好肉,再掐只会更加疼痛,蒋玉珍别无他法,挣扎地坐起来掐一把腿肉。
蒋才人闻声急忙连步进来抚慰蒋玉珍,蒋玉珍悲哀地呜咽,抓紧姐姐的手腕疯狂摇动,眼珠骇怖地鼓突,脖颈高昂,愤怒的声音几乎是嘶喊:“姐姐,不要放过许之兰,不能放过许之兰,你要为我报仇!”
蒋才人坐在床边,把蒋玉珍揽进怀里,撩起她散乱的几绺碎发,轻轻拍她的背,柔声细语地安抚:“阿珍放心,姐姐会给你报仇的。”
“许之兰,她别想好过!”蒋才人轻眯双眼,阴鸷尽现,声音发狠。
蒋玉珍靠在蒋才人的肩上,轻轻抽泣,“姐姐,一定要毁了她的脸和手,这才能平我心头之恨。”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