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8章 荻花后主
回到长生宫后,顾修缘为慕紫苏把脉才知晓是在万蛊窟里的毒障作祟,近日慕紫苏兀自沉沦,再加以她身体太过强健,中毒也没有感知。但此毒太过狡猾,不知不觉中就侵入了琵琶骨里。顾修缘便用内力将余毒逼出。
慕紫苏嘴中喷出一口浓黑的毒血,随后她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吐了顾修缘一身,顾修缘抱着她,感到她浑身都在抽搐着,他骨节分明的十指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心如刀割,哽咽道:“没事了,没事了……”
赵约罗本不该来长生宫,可她听闻此事便再按耐不住,从狂山赶来。她让顾修缘去换洗衣服,由她和观音奴侍候在侧。赵约罗和观音奴将她染满秽物的飞鱼服脱下,赵约罗打来热水,沾湿了手巾,一点点将她的身体擦拭干净。
每隔半个时辰就要用一次九曲灵参丹,观音奴就把慕紫苏扶起来,赵约罗将灵参丹化成汤药,喂她喝下去。
慕紫苏迷迷糊糊的还在喊着,“酒……大师兄,拿酒来……”
赵约罗苦笑着哄她道:“饕饕都成醉猫了,好了,喝完药,红儿去给你买酒。”
而后,观音奴将慕紫苏的头轻轻放在枕头上,赵约罗帮她掖好被子,深深的看了她好一会。
翌日清晨,清透的阳光透过窗棂宁静的洒落,慕紫苏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睡眼惺忪的环顾四周,“我在哪里……”
观音奴见她脸色红润便松了口气,“在你家里啊。”
“我家……?”
观音奴一边用湿润的手巾给她擦脸,一边叹息道:“婆婆怎么也像阿公一样了,整日糊里糊涂的。”
慕紫苏忽然想起什么,骤然清醒,赤着脚慌乱的在屋里翻找着却邪剑,“剑呢?我的却邪剑呢?”
观音奴从她被窝里拿出那把断剑道:“在这里,你一直抱着睡觉不撒手。”
慕紫苏赶忙夺过,深情的抚摸着剑身和剑穗。
而后,她又拿起桌上的酒葫芦,往嘴里倒了倒,却一滴都不剩了,她道:“没酒了,帮我买。”
观音奴气,别过头道:“我可不给你买,红姑姑说了,不让你喝酒了!红姑姑在厨房,要不你一会自己跟她说去。”
慕紫苏摇摇晃晃的穿上飞鱼服,蹬上白靴,观音奴看她鞋都穿反了,便无奈的俯身帮她穿鞋,道:“你又要干嘛去啊。”
慕紫苏拿起却邪,对着剑道:“夫君~阿奴不管我了,我自己去买酒喝,一会你不要和我抢啊。”
“哎!婆婆!你等等我!”
话音刚落,慕紫苏一溜烟的就不见了,观音奴连她往那个方向飞都没看清楚,她怕她出事,只好赶忙去厨房找赵约罗,二人一起去寻她的踪迹。
落日昏黄,照耀着枯藤老树上的乌鸦。
山中一座破旧的庙宇里,立着残破的雕像,面部已经被岁月腐蚀得模糊不清,依稀可以看出是蓬莱道祖的轮廓。案几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一个发丝灰白,满身泥泞的老人将他身上全是破洞的长袍脱下,他有些驼背,脚下似乎也不太利索,吃力的踩上案几,踮起脚,将自己的长袍披在了蓬莱的雕像上。那朱红色桃花暗纹的锦衣,流光溢彩,破败的庙宇登时蓬荜生辉。
“看在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份上,给你也穿上衣服罢。”
老者脚下的长案已经被蛀虫啃噬得近乎腐烂,无法支撑他的重量,‘哐’的一声便塌落。
幸好有个人稳稳接住了他。
是素月。
如今谁也无法将这枯瘦老迈之人,和当年风流潇洒的荻花后主相提并论,但也只有素月,即便沈七欢化成灰儿,她都能认得他。
沈七欢躲避着她冰冷的眼神,赶忙甩开她的手,喑哑着嗓子道:“我说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我不认得什么沈七欢。”
她执拗的道:“你就是。”
沈七欢突然呛咳起来,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淌出,素月伸出手,拍抚着他的后背,从怀中拿出九曲灵参丹,要喂给他。
沈七欢看到灵参丹便厌恶至极,奋力的推开她,一个人踉踉跄跄的走到旁边,窝在角落里。
自沈七欢功力被天尊废了大半,闲鹤楼顷毁后,他就自暴自弃,力量流失得很快,他的身体也因此衰老得极为迅速,安歌死后没多久,他便发眉皆白。修炼过度的修士在临近寿限时,会将伤痛全部爆发出来,他身经百战,身上的内外伤不计其数,如今他几乎每日都要承受五脏六腑被撕扯一般的疼痛,只能用烈酒麻痹自己。
再强大的修士,终究还是凡人之躯。这就是人们向往飞升的原因。可惜都是宵想。
沈七欢觉得自己像条苟延残喘的老狗,慢慢等待死亡的降临。这样也好,这天下终于和他无关了,他终于能实现年少时的愿望,做一个凡人,庸碌一生。
可他做梦都想杀死的那位故人,和那些背叛闲鹤楼的人,即便在死亡面前也无法得到宽宥。
只可惜他整日被病痛折磨,连恨的力气都要没了。
他用那双已经昏花的眼睛瞥了眼那个清冷坚韧,如月华般的少女。她已经一路尾随他一个多月了,不管他说什么,她就是铁了心的跟着他。
沈七欢实在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
再说,他已经没有什么能给她的了。
素月走了出去,沈七欢听到外面剑气的声音,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急忙连滚带爬的扒着庙门张望。幸好素月只是在劈柴,他便松了口气。
没多会,素月抱着厚厚的一摞柴火走进来,沈七欢又赶紧蜷缩在角落里装睡。燃烧的柴火噼啪作响,破旧的庙宇立刻暖烘烘的,甚至飘来了阵阵香气。
素月拿着烤好的鱼,伸到沈七欢鼻子前。
沈七欢翻了个身,道:“我不吃。你要是再跟着我,就给我收尸吧。”
素月面无表情道:“你记不记得,你救下我的那日,也是这样给我烤鱼吃。”
那时的素月只有十岁,家父忤逆紫禁宫,九族悉数被诛,她和抚养她长大的嬷嬷过上了逃亡的日子。
嬷嬷为保护她身中数剑而亡,临死前,她对素月说,去闲鹤楼。
江湖中人人皆知,这是连紫禁宫也要遵守的江湖上的规矩,只要被允许进入闲鹤楼,沈七欢就可以保证你的平安。
素月一路跌跌撞撞,寻找着那传说中如同仙宫般明耀璀璨的闲鹤楼。
可惜她还未到长安城,就被九门提督给截了。彼时正值元宵节,沈七欢正好陪母亲沈湘云在郊外府邸打麻雀,出门在后花园里抽锅烟的功夫,见得一乞儿般的小女孩翻墙而入。
小女孩浑身的污血,身上多处的伤口都流脓了,远处铁蹄声近,她冲过去掀开沈七欢的长袍,凭借自己身材矮小,一头钻进去躲在他身后。她用随身带的匕首顶住了他的后腰道:“不许说看到我!否则我杀了你!”
“求别人做事还这么凶?”
“少废话!”
沈七欢佯装害怕,“嘶~你小心着些,若是伤了我,可是要赔我银子的。”
奇怪的是,这间华丽的府邸仿佛受到天神庇佑,那阵急促的铁蹄声绕过府邸便消失不见了。
殊不知,庇护她的人并不是天神,而是荻花后主,沈七欢。
年幼的素月闻到了他身上桃花般的香气,也不知怎么,只觉十分安心,便昏睡过去。她永远也无法忘记,将她轻轻呵护在怀里的,那双温暖的手臂。
后来,素月在闲鹤楼慢慢长大,她有了家,有了许多家人。成为沈七欢唯一的亲传弟子。也许是因为沈七欢没个师父的样子,她从未开口唤过他师父,沈七欢对此很不满。
她有时会想这世上怎会有如此难缠之人。素月自小品学兼优,每位老师都对她赞不绝口,可每当她刻苦修炼或是专注读书时,都会有个聒噪的声音如苍蝇般围着她转。
“素月,别学了,城南开了家赌坊,为师给你赢个万八千两银子去玩怎么样!”
“好徒儿~~就当是陪我嘛~~”
“你不陪我去,我不教你下一招了呦。”
“好吧好吧,我自己去就是了。”
久而久之,素月也就习惯了他的聒噪。她本就沉默寡言,不懂如何表达对沈七欢的情感,常常冷言相对,虽然那并非她本意,她有时也会担心,他是否会将自己逐出师门。可渐渐的,她便没了这样的担忧。
她依旧会在每年的乞巧节收到各种奇奇怪怪的礼物,依旧会在练武时被沈七欢拉去听他说书,待她再长大些,沈七欢将九狱黄泉大小事都交给她打理。她小小年纪就拥有了世人无法企及的财富,权力和沈七欢的真传,可她最喜欢的,还是无时无刻的陪伴在他身边。
就像现在一样。
只要在他身边,她就觉得安心。
月明星稀,天地间结满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在月华下泛着青寒的光,倾度在蓬莱身上的朱红锦袍上。
沈七欢看向离自己不远处,靠在墙边睡下的素月。他轻手轻脚的走过去,看到她为了给他抓寒潭里的鱼,冻得发红的双手,心里一阵酸楚。他用那双枯槁的手轻轻拢在她的手上,为她取暖。
他看着她的睡颜,在心底叹息,真是个倔强的小丫头,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忽地,他听到素月在梦中呢喃。
“师父……别走……”
沈七欢咬紧牙关,努力不让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落下。
可他沦落至此,随时会丢了性命,他再不能保护她了……
“你哭什么。”
沈七欢见她醒来,吓了一跳,慌忙转过身子,“我没有。”
“你就是哭了。让我看看。”
沈七欢挣开她的手,不爽的道:“你是谁家的丫头这般不懂礼数,动手动脚的成何体统。”
素月抱着膝盖,将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青寒的月华里,她眉目低垂,如山茶花般素净的脸庞那般皎洁无暇。沈七欢觉着她还是如小时那般安静,安静的一个人在树下荡秋千,一个人抱着书本一页页的认真又仔细的看,总是那么安静又寂寞。
终于,沈七欢一副拿她没有办法的样子,长叹了一口气,“我寿元将近,撑不过三年,你应当早为自己打算,整日跟在一个将死之人身边算什么事。”
素月拿起他如枯柴般的手,她伸出小拇指,勾在他的小拇指上。她依旧偏执,“你说过不会丢下我。你和我拉过勾。”
沈七欢眼睛渐渐湿润,他拍了拍她的头顶,哑声道:“真是个傻丫头……”
素月像以前那样静静的靠在他的肩头,道:“给我讲故事。”
他唇畔勾勒出宁静的微笑,眉宇间依稀有着过去的风采,“你不是最讨厌听我说书了吗,嫌我吵吵嚷嚷的。”
“没有,我喜欢。”
翌日,沈七欢让素月去长生宫再取些九曲灵参丹回来,他说有了那个或许能再多延长一些寿命,他想再多陪伴她一些时日。
她临走前,他还说要她带回烧酒和烤鹅回来,要十鲜斋的。
可是,素月没走多久后,沈七欢便离开了。
一旦他身份败露,很有可能牵连至她。他拼命的逃离那座残破的古庙,短短的五里地,他像跑了半辈子似的那么长,每一口呼吸都如灌了铅水那般的疼,突然,沈七欢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剧烈的咳嗽着,吐出一大滩的血水。
他躺在那大口大口的喘息,想着若是她回来看到自己不辞而别,是否会伤心。他想着想着,忽地流了泪。他真是恨极了自己,怎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素月仅仅用了半个时辰就赶了回来,古庙空荡荡的,只有沈七欢的朱红锦袍静静的披在蓬莱雕像的身上。
“师父……?”
她轻轻唤了唤他,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真后悔走之前心软了,没有点住他的穴道。
而这时,汹涌的杀气从四面八方而来——
“这不是沈七爷的高徒,素月吗?”
来者,是曾经闲鹤楼麾下的门派,令狐家少主,令狐安。其余两派分别是,钟山派,九华派,自闲鹤楼顷毁后,他们是最大受益者,将沈七欢的七宝阁占为己有,而后组成了三剑门。
他们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沈七欢没死,而是在处刑当日被人偷天换日救下了。他们为了向紫禁宫表明忠心,便盯上了素月,他们相信只要找到素月就能找到沈七欢。
令狐安飞身一跃,跳到蓬莱的雕像旁,一把拽下沈七欢的朱红长袍,嫌弃的道:“这袍子臭味难闻,却好生面熟——”
剑光闪烁,素月手持寒冰剑将长袍挑开,回身间紧紧抱在怀中,面若冰霜,冷声道:“这是我的。”
九华派大师兄道:“众人听令,将她擒下,我重重有赏!”
几十名修士一拥而上,起初素月还占了上风,但令狐安实在狡猾,他取出一个竹筒,一只通体黝黑的肉虫飞向素月,狠狠咬住了她的脖颈,毒素瞬间侵入琵琶骨,素月手脚发软,手中寒冰剑哐啷一声坠地。
紧接着,九华派大师兄用捆仙索嵌入至她的琵琶骨,她的后背登时一片血肉模糊。
令狐安捏着她的下巴道:“快说,沈七欢在何处!”
荆棘鞭一下又一下抽在她的身上,素月从始至终,都缄口不言。
她只希望,他能走得远一些,再远一些……
意识逐渐模糊,她也慢慢感受不到身上的痛楚。可就在此时,她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
“你要找的人是我,放她离开。”
令狐安望着眼前朽木般的老者诧异的看了好久,他怎么都不能把此人和那意气风发的荻花后主相提并论。他永远无法忘记,自己曾经匍匐在那人身下时的恐惧。
令狐安不敢置信的笑道:“你是沈七欢?!”
沈七欢垂眸,“是。”
令狐安移形换影至他身边打量,他很是惊讶,沈七欢竟然没了半分的功力,只是一个垂暮之人罢了。
若是将一个将死之人交给紫禁宫,他得不到半点好处!
真是白费他这么多的功夫!
于是,他想到了一个更有趣的——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曾经高高在上的闲鹤楼楼主,他很想尝尝,践踏高位者,是什么样的感觉。
令狐安是灵修,善御兽,他从腰间冰蓝色的袋子里掏出一根手臂长的骨头,那是他用来驯兽的,三尾狼的骨头。
他随手一翻,将骨头仍在地上,轻佻的笑道:“像狗一样,把它吃了,我就放了你心爱的徒儿。”
素月崩溃般的吼道:“不要!!你不许!!”
沈七欢闭上双眼,在心里道。
——对不起,素月,我不再是你心中的侠了。
沈七欢双膝一屈,跪在地上,颤巍巍的拿起地上染满灰尘的骨头,他啃噬着,狼骨太过坚硬,嘴里淌出的鲜血顺着骨头流下——
耳畔传来人们的讥笑声,讽刺声。
令狐安大笑道:“看到了吗,这就是侠?沈七欢又如何?荻花后主又如何?!还不是像狗一样啃着骨头!屈服在本少爷的脚下!!”
他们以为,将他的衣服穿在身上,他的剑拿在手里,把玩他的明珠,就能成为他了。还不够,他们还要凌辱他,将他一片片的撕碎,就能抹去他们曾经跪在他身下讨食的过去。
可这些人不记得。
他们是被丛林法则淘汰下的弱者,曾有一个人告诉他们,“不需要再向任何人下跪了!你们不许跪!谁也不许!”
那人让他们挺直了腰板,他们却要打断他的背脊。
“我已按照你所说的做,你速速放了她,不然——”
“不然如何?你杀了我?”令狐安一个眼神过去,九华派大师兄立刻会了意。
电光火石间——
长剑刺入素月的心口,鲜血喷薄而出!
一剑,又一剑,素月身上接连裂开十几个血窟!!
她像个布娃娃一样,颓然倒在血泊之中。
那一刻,时间如同被抽离,沈七欢崩溃的嘶吼声被淹没在狂妄的笑声里。他踉踉跄跄的跑到素月身边,小心翼翼的将她抱在怀里。
他听到她轻轻的唤了一声,“师父……”
沈七欢脸上的血和泪交织着落下,滴落在她洁白的脸庞上,他连忙应道:“师父在这儿……师父在这儿……”他慌乱的试图用手堵住那些血窟流出的血,却怎么也堵不住……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她的瞳孔渐渐涣散,直到再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