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旧人归思(九)
颜蕴坚持不住了,实在困得发慌。
房间里很安静,兰凌已经安然入睡,他守在床榻边,单手托腮,昏黄的灯火投在侧墙上,伴着风吹树动的声音,人影一晃两晃颜蕴的眼皮忙不迭地打架,脑袋一落一落的,都快把下巴磕到床榻上。
他又累又困,能撑到现在全靠那些接连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还有那什么“他很喜欢你,好好待他”这是铁骨从兰凌房间出来后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话,颜蕴听得二楞二楞的,铁骨并不管他,漠无表情地离开,并无后话。
而当颜蕴进入房间的时候兰凌已经睡着了,白色的被褥随着兰凌均匀的呼吸此起彼伏,他没能问到铁骨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大概想小猫儿这么单纯的人喜欢他倒也正常,毕竟自己聪明又厉害,并且自己同样也是喜欢小猫儿的当然白景梦也喜欢,虽然那家伙多数时候都讨人厌得很。
不过书上说了,付出真心去结交朋友就一定会被真诚以待。
屋外的风抖动了枝桠,兰凌悄悄支起一只眼皮,颜蕴似乎已经睡得相当深了,灯火的光晕在他柔软的额发上,他趴在床榻边,长长的睫毛留下两痕阴影。
“颜蕴弟弟颜蕴弟弟”
兰凌伏在颜蕴耳边轻轻低喃了两声没有回应。
他想了想,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颜蕴的脸颊没有回应。
“颜蕴弟弟,颜蕴弟弟。”
兰凌用着正常说话的音量再喊了两声没有回应。
呼
算是松了一口气,兰凌扯下勒着夹板的绷带嘶他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又急忙扭头看向颜蕴依旧没有反应。
还好,颜蕴弟弟并没有醒来所有的长途跋涉终于在今天画上了句点,颜蕴总算是在好好休息了,兰凌也总算是放下了心他看着颜蕴的脸发了一小会儿呆。
颜蕴的脸颊被手背挤压着,肉嘟嘟的兰凌恍然想起了第一次遇见颜蕴的时候,那时候颜蕴还很小,甚至没有他半腰高,带着一点微胖,脸颊也是肉嘟嘟的。
光那就是他的光。
兰凌想着自己给铁骨的回答,记忆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初遇,他看着颜蕴,回想起那无比黑暗的过去是因为有颜蕴弟弟在,所以他再无畏惧。
兰凌在树林里埋葬娘亲的骨灰时天是黑的,树也很高,周围漆黑一片,就像那个关了他三年的地下牢笼。他当时觉得自己被神遗弃了,即使被翎捡到,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供人逸乐狎|戏,差别仅在于下个风流场是温暖的床还是冰冷的狱。
他早就看明白了,不论自己逃到哪里都不会有光,所有的一切都是漆黑一片,他没有明天,次日的朝阳不会升起,他永远也见不到阳光,更不配拥有希望他已经不记得正常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了。
但是小颜蕴对他伸出了手。
那么小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对他伸出了手,还让他不要害怕,说会带他出去那时候他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摸样,整片树林里要数最可怕的恐怕就是他自己了。
“你喜欢他”。
铁骨的话在兰凌的脑子里闪了一下,他顿时一激灵,脸颊跟着绯红,他眨了眨眼睛,回过神去端看熟睡的颜蕴一会儿后,他又猛地摇头,模样像是要把脖子都给摇断。
不,他不喜欢颜蕴弟弟。
他很脏很恶心,他没有资格去说喜欢谁能一直默默守在颜蕴弟弟身边,能和颜蕴弟弟肩并着肩就是很幸福的事了这就是他全部的心愿,这就是兰凌终其一生都想要去达成的心愿。
兰凌晃晃脑袋,拍了拍脸颊给自己打气,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他摸索着起身,蹑手蹑脚地点燃了安魂香白色的熏香绕梁三余,一名和兰凌穿着同样校服的妖族推门进了房。
“铁骨大人已经赶往‘罪渊’了,大人让我来通知你一声。”
兰凌点点脑袋,出了房门,颜蕴似乎睡得很香,发出了低低的呼噜声。
夜空中,一轮圆月高悬在天心,像纸糊的,身遭的所有长廊小道都静得出奇。
华服少女走得并不快,甚至每到转弯的地方都会停下来,左踩两下墙根,像是在刻意等人或者向谁传达什么。
白景梦的灵视附在少女腰间的骷髅头上,离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远,为了避免因为灵视脱体的时间太长而把自己玩完,他特意记住了华服少女路过的每一个岔口渐渐,他却没能分清这华服少女离了竹海后究竟在怎么走,这个人到底在向着哪个方向行径?
整座府邸仿佛一张巨大的蛛网,华服少女在其间绕来绕去,白景梦感觉她已经走了很久,长廊却仍然不见头,连排的长墙也没有碰壁。
每条路都笔直且拐过弯口后仍与上一条路如出一辙,连墙上那道不深的“一”字划痕的位置都一模一样这是白景梦看见它的第三次了,要不是忽然有一滴水落到了他附着的这块骷髅头上,他都快以为这华服少女在自家院里迷路了——
他竟然没有察觉?!
白景梦愕然!
所有的一切几乎是在眨眼间就变了样!
放眼望去的刹那白景梦完全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灵视,骨子里竟横生出跪下膜拜的冲动。他从未想过在人市繁华的云芳城中居然有如此广阔空旷的天地,他根本无法衡量面前这个洞穴的巨大,头顶的黑遥遥得像是天,水滴从上面落下,声音空空荡荡地充斥在每一个角落。
没有一丝人声,水滴答滴答地响,从洞穴深处、在那不见头的黑暗中,华服少女漠无表情地延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这里不会是地牢吧。”
白景梦在心里低声问自己。
他想那名妖者所言的“罪渊”该是此地了,冷家的家主冷开艺多半正被关押在这个洞穴的某个地方,而翎白景梦不知道翎在不在,也许在,也许不在,但无论哪种结论,他都有点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他突然就感受不到灵视与身体之间的联系了如果这样的时间太长他可能会死。
他可能会死他可能会死
他可能会死!
忽然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惊醒了白景梦,虽然很微弱,但那个声音非常清晰,是“叮当”一声脆响。
他发现华服少女行径的前方终于有了光火,幽幽地照亮四壁,湿漉漉的黑色石岩上隐约反着流水的光亮,而那之上的最高处,有人正坐着,他在抽烟,肩披一件血红色的宽袖长衫,有大朵大朵的金色月霁盛开——
是翎,模样恍如白景梦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那个人慵懒地坐在红轿中,黑发垂肩,手里拿着一柄青玉镶金的细长烟袋,他穿着鲜血般艳红的长衫,拥有着绝世的艳美,神色却冷漠又无情,抬眼的一刻那双乌黑狭长的眼瞳仿若一潭幽而深的死水,看不见光不过这份记忆只与白景梦眼前的身影重叠了不到一息。
那个人确实是翎,他坐在高位上,他正抽着烟,却不是初遇的模样,在懒散中全是无情的淡漠;也不如平日里面对白景梦的那般,一双漆黑色的眼睛总有万千星辰。
白色烟雾一缕一缕在空中化开,他很安静,似乎非常疲惫,他很累了。
相距太远白景梦根本看不清翎的神色,却能感受到他的疲惫,莫名的疲惫,夹带着很淡很淡的悲伤,从那个人的身上散发出来,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悄无声息地,在冰冷的黑暗里蔓延。
“冷家的余党都处理干净了么。”翎轻声问。
“回禀君上,属下已带人围剿了冷家老巢,全都处理干净了。除了冷开艺的,”铁骨顿了顿,附在骷髅头上的白景梦明显感觉到这名华服少女莫名一僵,她沉吟了片刻,开口道,“还有一名年幼女童属尚不记事的年纪,暂且被安置在属下房内。”
久久的沉默,翎没再启口说话。
偌大的洞穴仿佛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深处的水声还在继续,叫人的心里发慌而又畏惧。有一珠水滴沿着钟乳石的尖岩落进一个凹下去的石槽中,一滴极其鲜明的声音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
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吹了出去,白色的烟细成一根线,又在空中化开。
“我知道了。”他淡淡地说。
黑暗的更深处响起了连连不断的“叮当叮当”的声音,十分厚重,像铁链拖行在地面发出的声响。白景梦闻声望去,那个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在华服少女正对着的那头阴影底下,再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了白景梦的视线——
这次可不是差点看错,白景梦看得十分清楚。
来者是兰凌,他的身上和腿脚还缠满了白色绷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