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他与之我(一)
王宅门客居所,南院。
夜深人静,白景梦的房间还点着灯,只是屋内已再没有人。清亮的月光照在屋子外开阔的石墁地上,大大小小的图符术法刻画在正中的白色小点周围,互相环套交叉,向着一丈之外的圆弧边线蔓延。
繁密分叉的树枝迎着风摇曳,几片落叶撒在白景梦的头顶,白景梦摇了摇脑袋,把叶片甩了出去,回头在树干中心贴上了最后一张用作护法的黄符。
“翎,我这边的贴符完工了,你那边呢?有什么问题没?”白景梦问,
“嗯,我这边的准备也已经完成了。”
“那行,我们再检查一次这个符阵,”白景梦拍了拍手说,“过会儿就只用等颜蕴和兰凌把人带来。”
翎点了点头。
两人埋着脑袋从圆弧的边端相向而行,翎认真仔细地检查术法是否存在纰漏,白景梦少有难得地专心考究地面的阵法。
阵法上的图符大都是翎亲自刻画的,白景梦的帮忙只是依着翎的口述在边上照葫芦画瓢,但这并不是白景梦一反常态的原因,地面上歪扭的文字他迄今以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既不像是老一派仙法典籍里的记载,也不像是妖族使用的特别文字。
难道是妖族秘传的法术?
白景梦心里想,而另一个更令他为此兴趣大增的念头冒了出来,更或者这些是云芳秘境里才有的、那些古老仙宗秘籍里头的记述东西?
白景梦还在低头思索,一只银白色的靴子不恰时机地踏碎了面前的月华,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翎也蓦然抬起了头,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讷了一息——
这一刻,他距离他只有不到一寸,眉心对着鼻尖,眼睫扫在唇侧。
白景梦能清楚地闻到翎身上的淡淡香甜,却又远在天涯。
翎看着白景梦,看着对方的眼睛里映着自己的影子,而白景梦也看着他,但他在对方眼睛里没有找到自己。
有风吹来,周围的一切都静馨安宁,窸窣的鸟啼虫鸣被树叶翻动的声音所掩盖,翎的血红长衫衣袂微扬,高束的黑发也微扬,恍惚一瞬白景梦有个错觉,似乎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自己是见过这个人的,这个人的肌肤白若透明,这个人的美艳似诅咒,一眼惊鸿就叫人再无法忘怀。
“翎,那天”
白景梦嘴唇翕动,声音很轻也很低,像蚊子嗡嗡,他想起了那个人,灵树边的对视相望叫他惊诧,也叫他念兹在兹。
“什么?”
翎靠近了一些,睫毛扫在白景梦的脸靥,白景梦惊得往后一仰,翎顺手捞住了他的腰。
“哥哥你说什么?我没听太清楚。”翎说。
白景梦沉吟一刻,往后走了一步,“算了,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没什么要紧的。”
他想问翎的事实在太多,一样一样都数不过来,可是他都无从去问,翎也不会老实回答。
不过是翎主动接近他的,而后定将来日方长。
白景梦摇摇头又摆了摆手,放眼看向院口的穹门,“也不知那俩家伙跑哪儿去了,这么久还没把人带回来。”
他抓了抓头发,暗自啐了一口,“这俩师弟办事还真不利索。”
“颜颜蕴弟弟,你没事吧?”兰凌扶了扶身边的颜蕴。
“没,没事儿,我能有什么事儿?”颜蕴有些结巴地道。
月色凄冷,树叶沙沙,兰凌和颜蕴正带着王玉儿向自个儿的院落走去,长路两边的梧桐树高大又挺拔,生生挡掉了该有的天光。
这里人少,点灯也少,颜蕴僵直了身体一板一眼,自以为看起来屁事没有,实际上整张脸都惨白得吓人,走路的姿势都十分奇怪。
“颜蕴弟弟当真没事吗?”
兰凌担心地牵起了颜蕴的手,颜蕴笨拙地晃了晃脑袋,好一会儿后才俯在兰凌耳边低声道,“小猫儿,你不也经常看话本么?怎么什么事儿都没有?”
“什么什么事儿都没有?”兰凌没懂。
颜蕴紧着眉头盯了兰凌片刻,才难为情地继续开口,“你不觉得这王姑娘怎么跟个女鬼一样?”
浓黑的长道上鸦雀无声,王玉儿一袭白裙拖地,披散的黑发被风吹得几分凌乱,她走路不带声,人也不说话,任兰凌在旁如何搭白都不作答,颜蕴起初还在因为兰凌的事而郁郁愁眉,可见到王玉儿起,那些东西都通通抛在了脑后。
实不相瞒,虽然他来自四方绝门之一的苍瀚颜氏,可他看过的话本实在太多了,导致他一遇见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人”,就会乱七八糟的胡想,脑袋里、心里装的都是话本里那些诅咒恶灵啊、魔邪鬼怪啊、还有什么突然一下就把人弄个半死的啥啥啥玩意儿。
“嗯”兰凌很认真地跟着颜蕴的话思考了一番,“可是颜蕴弟弟,王姑娘的身上并没有‘鬼’的气息啊,而且景梦师兄不是说她是‘通灵体’吗?‘通灵体’是人啊。”
颜蕴看着兰凌,一脸复杂难喻,“此‘鬼’非彼‘鬼’,你不觉得一姑娘神神叨叨起来比孤魂野鬼还吓人么?鬼还能除,人能除么?”
兰凌想了一会儿,似是明白了的点点头,“嗯,我知道的,人比鬼神更恐怖。”
“啊?”颜蕴挠了挠后脑勺,没理解兰凌说的话。
兰凌看着颜蕴二愣二愣的反应,讷了一下,忽然明白了自己和颜蕴弟弟根本就没在一桩事上聊摆。
“但人也不一定比鬼神更恐怖啊。”兰凌浅浅淡淡地笑了起来,“有的人本身就像光,能照亮阴影,能带着别的人在不幸后重生。”
“啊?”颜蕴更糊涂了,眼角一抽一抽的。
兰凌轻轻地笑,没再说话,握着颜蕴的手不着痕迹地紧了紧力度。
静静的夜,静静的天,两个人手牵手地走了一会儿,王玉儿缓步在侧,依旧没声。有一只手握在掌心,颜蕴的脸色算是好看点了,路过池边才发芽的柳树,还能遵了白景梦的交代,折下一条柳枝揣在怀里。
白景梦在他俩走时特地说了一遭“通灵体”的封印之事,封印的进行不仅得有王玉儿本人,还得有遮蔽灵感的柳叶。
“君君君君翎,景梦师兄。”
兰凌的小声喊话让在场的另外三人同一时间皱了皱眉,回过头来看着他。
兰凌顿时一惊,倏然埋低了脑袋,紧紧咬住嘴唇,不看任何人。
“君翎?”颜蕴首先发了话,他距离兰凌最近,听得也最为清楚,“不错的名字啊,原来小道友名叫君翎啊。”
没起多的疑心,他以为是自个儿在外屋和白景梦喝茶水时,翎和兰凌在里屋闲聊的内容。
翎瞥了颜蕴一眼,说不清是淡漠还是懒意绵绵,随后他向着王玉儿扬颌点了点,“过来。”
王玉儿始终是木木讷讷的模样,好在还是能听懂人话,翎的话一脱口,她便游魂般地迈步走了过去。
白景梦自然也听到了那什么“君翎”,皱了一下眉,懒得深究。
眼下他还有正事要做,这种一探究由的玩儿事在金钱面前还是得缓上一缓,毕竟这桩揭单的酬赏可是他去云芳秘境的路费。
“王王姑娘。”白景梦看到这王玉儿时也和颜蕴一样头皮都发了麻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大半夜是准备吓唬鬼么?!
白景梦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不动声色,他拿出最温柔的神情对王玉儿耐心道,“一会儿我会贴一张符篆在你的头顶,你应该会失去意识,不过别担心,我一定会护你周全,你要做的、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我。”
“懂吗?”白景梦轻轻地说,他撩开王玉儿额前的散发,看着她的眼睛。
那双孔洞无神的眼睛终于有了一点点光彩,泛着小许泪水,王玉儿点了点头,白景梦也点了点头,伸手在王玉儿的额心贴上了符篆。
“开始吧。”
白景梦回头冲着另外三人点头,兰凌、颜蕴和翎呈三角状在圆弧的边线上半膝跪地,两手结印,心中默法诀。
周围的一切都在顷刻间安静,风声,虫声,树叶的沙沙声都没有了,结界将他们剥离了出去,万籁俱寂。
白景梦照着翎讲述的法子把第一片柳叶置于了中指指腹,运作自身灵力附于叶身,以此遮掩第一道通灵穴口,天灵盖。
第二片柳叶照样如此,白景梦将其盖于左肩之端。
紧接,第三片
白景梦忽然顿住了,与这个封印之法无关,是他自己本身不太对劲。
冷汗从他的鬓角边滚落了下来,他忽然觉得胸口一闷,全身的力气都跟不上来,一种让他无法喘息的压迫割裂了心脏,像是要把脊骨都硬生生穿碎的疼痛从丹田处开始扩散。
这种感觉他很熟悉!
相当熟悉!
他仿佛又要回到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了,每一日,每一晚,他压抑着心头想要嗜血的冲动,那种疯狂的冲动简直如同恶鬼,无时无刻地想要把他拉入地狱。
他都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不会被自己吃掉。
可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昔时有刀俎鱼肉,而现时我为刀,你为肉。
白景梦沉重地深吸一口气,暂且缓了手上的动作,他重新调动灵力接引天地间的灵气入体,新纳的灵力似水般在身体内徐徐流淌,成功地逼走了锥心的疼痛和心噬的慌乱。
“哥哥,我今晚留下来可否?”
“哥哥说的我都信。”
“把我和哥哥连在一起的是命运啊。”
白景梦忽然想起了这些天与翎的相处——
“哥哥,我是妖族啊。”
翎迎着阳光对他说。
所以,你终是要按奈不住地露出狐狸尾巴了么?
白景梦的唇角慢慢勾起冷冽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