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商女怪病(十一)
颜蕴很难受,是那种无能为力而又无可奈何的难受,这种难受彻头彻尾地笼罩了他,叫他把所有安慰的说辞都憋回了肺里,一个音都出不了口。
他不是兰凌,没权利劝他大度。
所以颜蕴只是揉了揉兰凌的脑袋,说了一句,“勿要殃及无辜,以后,你有我在。”
夜色渐晚,月光滴下梁檐,里屋内没有点灯,只有几分清寒的微亮散在窗沿,兰凌抱着双腿蜷在阴暗的影子里,像只小动物那样把下巴放在腿上。他看着窗外,眼神蒙蒙忽忽,整个人那么地平静又那么地空洞,无悲无喜,像是游荡在人间的孤魂。
颜蕴单手撑额地靠在外屋的桌上,介乎于疲倦和难过之间的糟糕感遍布全身,手肘的旁边是白景梦扔给他的捆仙绳和一盏油灯,油灯里的火芯竭力燃烧,昏黄的光把影子映在了窗桕,一切都很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兰凌说自己的爹爹在十八年前的乱世之战中去世了,没有原因、不知何人所为的去世了,唯一能知晓的只有从娘亲那儿听来的父亲的死法,被人剥去了灵骨,剜剃了皮肉,死的时候再无心智可言。
所以在得知王富贵贩卖灵骨后他才会那么冲动,他知道自己那样做是不对的,可他的心底偏像是有一把火在烧,叫他没忍得住。
听的时候颜蕴的心突然紧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不该冒然揭开兰凌心口上的伤疤;他信誓旦旦地夸口能听兰凌诉说,却没接住这意料之外的沉重;他局促地想要赶紧说些什么,可他知道无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而且他委实不善言辞。
他很难过,为兰凌和兰凌父亲的事;他也很抱歉,对于兰凌和兰凌父亲的事力不能及,还对于自己没能帮助兰凌走出痛苦。
房间的门被人推开,白景梦带着春袗轻筇的步子迈了进来,翎跟在他身边,两个人肩并着肩,手拉着手,还维持着逛夜市时的模样说着什么。
“翎,这个‘通灵体’的封印方法当真如此简单”
白景梦话未说完,心头忽地一阵寒凉,急忙扭过头来只见得自个儿的房间虽坐了人点了灯,但怎么着都感觉空空荡荡,阴凉得很。
紧接,他还看见了颜蕴手边的捆仙绳。
白景梦的眼角狠狠一抽,“颜,颜师弟这什么情况?”
颜蕴没有说话,仅是抬了只眼皮瞥着白景梦和翎,脸上的神情说不清疲惫还是如何。
“不不会是这捆仙绳断了吧?”白景梦头疼地说,这玩意儿可是费了他存了许久的月钱啊。
“没有。”颜蕴倦怠地摇了摇头。
“那是咋啊?一副死人脸被鬼附身了?”
颜蕴少有的,没有可劲儿至极的立马驳言,他抬头看了白景梦一眼,嘴唇翕动,像是要说什么,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兰凌的事?”翎没所谓的问,一改之前“道友”、“小道友”的称呼。
颜蕴盯着他,良久良久,叹了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白景梦即刻明白了前因后果,即使不能清楚地知晓彻底,但也能猜得到个七八|九分。
今日见得那只看人都怯生生的小猫儿突然狂躁时,他就已经暗自作了猜想,那时候兰凌的杀意不强烈,但很纯粹,肯定是由别的积怨而化成的一念冲动。
那样的积怨应该是与“灵骨”这个词有关的。
“可那是人家的事,与你何干啊?”白景梦挑了挑眉问。
颜蕴睨着白景梦,不答话。
白景梦眨眨眼睛,不明所以,他一向“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根本就不能理解颜蕴现在表现出的复杂的心情到底是为何。
说实在,就算兰凌今个儿把王富贵咋样咋样了,他除了跑去行云殿和净洁使馆作报告和供录外,绝不会多做一分事。不说这桩任务的揭单正主儿和他没关系,在他心里,这兰凌师弟和他也没多大关系。
没出事儿大家都是好朋友好同门,出了事儿嘛各自保重,我先走一步,跑个清净。
于是白景梦和颜蕴谁也没说话地对视了十几息,白景梦懵逼得很,颜蕴疲惫得很,最后白景梦实在忍不住了,觉着自个儿不能挂着师兄的号头不做师兄该做的事。
“那那我去看看情况?”白景梦抓了抓头发,打哈哈地脱了个问句。
颜蕴仍旧睨着他,不说话,白景梦自讨没趣地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进了里屋探看兰凌现在的状况也不知这只小猫儿还能不能把这桩揭单接着做下去,“通灵体”的封印能不能够在今晚照常进行——
半盏茶不到的时间,白景梦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地出来了,挂着一副和颜蕴相同的难过神情单手撑额地靠在外屋的桌上。
当然,他并不是因为什么感同身受,也不是由于什么同情怜悯,而是完全明白到了今晚的计划很可能无法继续。
那副模样的兰凌他是见过的,在自己身上。小小的他缩在小小的黑暗里,面前的光犹如蛛丝般隐隐约约。
那样的光啊清水般的明亮,又比清水更加寒凉,你想要伸手触摸,却害怕伸手触摸,因为你明白那样的光是无论如何也抓不住的,你一伸手,它就消失不见了。
进入里屋的那一瞬,白景梦都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个不见天日的地底,心脏狠狠地剧烈抽动了一下,面上仍旧是半笑半佻。
他早就习惯了虚以为蛇,也懂得了厚黑精髓,所以他没什么好表现出来的强烈的情绪,所以他只是笑,然后默默观望了一会儿从里屋退了出来。
翎是跟着白景梦进入里屋的,却没有跟着出来。白景梦略略瞥了一眼,看见那人正闲散慢惯地倚在隔扇上玩弄发梢,便是没有言说其他,毕竟兰凌也算是半个妖族,他以为两个妖族凑一起,说不定会生出什么同类间的温暖。
不过白景梦现在完全没有温暖不温暖的心思,只惦记着一会儿的“通灵体封印”是泡汤还是不泡汤。
“颜蕴,”白景梦提壶倒了杯茶水推给他,自己也倒了杯,轻轻呷了一口,“深山的鹿一向不知归处,世间的苦永远只可自渡。”
颜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我知道的。”
他握着杯子,凝视着清澈的茶水,两个人之间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稍顿了片刻,白景梦嗫嚅嘴唇想要说些什么,颜蕴忽地抿了抿唇瓣,眉间一抽,一口饮尽了所有茶水,豪放得像是在喝烈酒。
“白景梦,”颜蕴就着手袖擦了擦嘴,话锋一转道,“王玉儿的病,有个结果了么?”
白景梦惊诧地一抽右眉,讷了一刻才点头,“嗯,不仅有结果了,而且还有解法了。”
“什么解法?”
白景梦转着手里的杯子,把翎今下午与他讲述的“通灵体”和“通灵体的封印方法”简略说了一遍,颜蕴很认真地听,总算明白了这桩任务的大致情况和接下来应该要做的正事。
“但这个‘通灵体’我也是第一次听闻,”白景梦说,“所以这个‘封印’必须要有你们在场护法。”
颜蕴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封印王玉儿的‘通灵体’?”
“今晚。”
“今晚?”颜蕴犹豫了一下,“可是小猫儿他”
“嗯,我知道。”白景梦顿了顿,“我事先没有料到兰凌的情绪会如此低落”
他叹了一口气,“我在回到王宅的时候便已经吩咐了应门的家奴通知王家主,说今晚子时让王玉儿一人前来施法布阵的地方,如果兰凌确实没有办法继续参与这桩任务的进行,那么就只能由我们去。”
颜蕴默默地低着头,并不说话。
“你也看得出来,王家主虽然做的都是非人所为的勾当,但他是真的心爱自己的女儿。”白景梦拍了拍颜蕴的肩,“为人父母啊我们总不能给了人希望又让其落空吧?而且这桩任务还涉及到‘贩卖灵骨’的事,我们得赶紧处理好王玉儿的病再把‘贩卖灵骨’上报给净洁使馆。”
“休沐也要结束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可你确定少一人护法,你当真安全?”颜蕴沉吟了一会儿说。
“我要你们护法可不是为了我,”白景梦的眉峰一挑,“我只是不想让封印时的灵力波动危及了王宅里的其他人,关于我的安全你大可放心,说别的我可能不会,但自保无论如何都没问题。”
颜蕴有些担心地看着白景梦的眼睛。
“你真别担心我。”白景梦说。
“不,不是。”颜蕴摇了摇头,“我现在是在思考少一人护法,你的灵力波动会不会危及王宅里的其他人。”
白景梦眼角一抽。
两只瓦杯中的茶水都见了底,白景梦也没有续上热水的意思,颜蕴明白这是该为“封印”做准备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起身,准备出门,一个甜糯糯的嗓音从背后传了来。
“景,景梦师兄,颜蕴弟弟兰凌,兰凌让你们担心了。”
兰凌从黑暗中走到了有光的地方,深深地鞠了一躬,脸上带着小小的柔和的笑意。
白景梦吃了一惊,委实没想到这只小猫儿怎么突然恢复了以往模样,颜蕴也意外地静了一刻,此时的兰凌不仅精神得判若两人,甚至让他感觉今下午听到那桩事对于这只小猫儿而言根本就不以为意。
“我和哥哥一起去做准备吧。”翎后一步踏出里屋,站在兰凌的身边冲着白景梦浅浅的笑。
“那那我和颜蕴弟弟一块儿。”
“你你这状态能行么?”白景梦和颜蕴问。
“嗯。”兰凌点了点头,“我很好,谢谢颜蕴弟弟和景梦师兄的关心,接下来的任务兰凌一定尽全力完成,绝不会给景梦师兄再弄出半点岔子了。”
白景梦怔愣了一息,缓缓点头,他看着翎和兰凌,双眼微微眯了起来,眼缝中的目光仍旧柔和,心头却岔出了别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