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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田玉07白玉兰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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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半跪在地,把玻璃罐里几十只蟑螂倒进刺猬窝,蟑螂一动不动,灰棕甲壳反射着油亮的光。

    十几分钟后刺猬吃下毒蟑螂,个个死去。

    刚才填土时我看见刺猬窝有几根香肠,应该是哥给的。

    结果带我去旧剧院似乎是一时兴起,他并没跟我拉进距离。近来他越发神出鬼没,白天我几乎不怎么见他。

    我倒想长成一棵树,从小腿、躯干到臂膀都结结实实巴在他身上,看他还走不走。

    我把刺猬们做出标本,因手艺不精失败掉两个,还余下一大一小。

    听人说要想增加感情,就算家人也一样,得送礼物。

    我拿编织袋装下两个刺猬球,想找到哥。他不在那片公路上,让我稍感安心,但是我也拿不准他是不是换了一条马路躺着看风景。

    我去了旧影剧院。有时我能在那找到他,就坐在生满蕨类、青苔、蔷薇的废旧木椅,脖子后仰,静静凝望顶棚破洞中漏下的日光,远远白墙上的黑蟒充当他的背景,在空旷浩大的剧场下,哥哥的身形显得那么渺小单薄,让我想要保护。

    但今天他不在。我失望地把剧场扫过一圈,目光触及到那条死去的巨蟒时打了个寒战。日光下澈,空屋阴暗诡谲,哥不在时,这里失去一切安宁的空气,直叫人发冷。

    原想提前把惊喜给他,却找不到他的影子。我只好悻悻回家。

    最近我心里不安稳,经常想到妈临走前的样子。

    确实就动物界来说,她养了我十来年,是挺久了,而且还给我找好了下家,我应该能自己活下去。她也不是不要我,是联系不上。但是事实不如她预料的那样,我活着,我活得比她想得遭罪多了。

    有时候想到我把生活过成这样,会给我一种仿佛报复了她的快感,后来一想,我们又见不着面,她不会心疼我,不会内疚。傻逼只有我自己。

    黄昏的归路上,乌鸦横飞过我的影子,我手中提着两只刺猬,背后的斜阳照得我浑身光亮,然而风还是一样冷,一个劲儿往我脖子里钻。面前的一切尽照着傍晚耀眼的金灿灿的光,土块在地上的影子都异常清晰。

    将要走到岔道口,右边小道上长着高大的白玉兰,碗口大的花朵满开,在黑而光秃的树枝上挨挨挤挤,像落了一树的白鸽。树下有人站着,仍是习惯的短袖夹克长裤的打扮,。

    我把拎着刺猬的手背在身后,悄悄走过去。他转过头来冲我笑了笑,然后继续观察他的对象在白玉兰树下纠缠扭动。

    耸立眼前的雪白滑腻的巨大怪物没骨头一样扭动着,那东西在这世界看起来及其突兀,简直像被人恶意捏造上去的幻想怪物,然而太阳光也确实照在它身上,使它在地上的影子也显出张牙舞爪的架势。

    ——人形。只有站到面前,才感受到这鬼东西有多高,只怕有三米。

    哥哥仰头望着,下颌绷成流畅的线条。

    “你为什么也能看到它?不是说只有被它盯上的人才能看见?”

    “不知道,可能它也盯上我了。”

    “你干嘛站那么近,太危险了。”

    “没关系。”他说。不知道是指不会出事,还是出事了也没关系。

    “我有东西给你。”临到头来,我又有点怯懦,为我能给他的太少,这礼物拿不出手。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从身后托出两只刺猬。

    一大一小,漆黑的眼睛,尖尖的鼻子,生满了刺的圆滚滚的身体。

    他弯腰仔细地看了看,问我是不是自己做的,我回答是的。

    他叹了口气,把手臂搭在我肩膀上,“小玉,每当我无聊,你都会整出点新花样;每当觉得你有点可爱,你又立即把这点好印象毁掉,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意识到不对,偏头想看他表情,亲密环着我的手臂忽地向前一攘,把我推向人形张牙舞爪的四肢。

    刺猬掉地,人形猛然加快扭动,四条软绵绵的肢体狂喜地死死缠住我,还来不及惊诧,身后传来他柔和的声音。

    “小玉,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他的语气中有种奇怪的冷漠,使我遍体生凉。

    “真相是,我不是你哥哥。”

    呼吸困难。

    想要深深把清凉的空气吸进肺里,但是胸膛被箍住,完全没法扩展;双手贴在大腿外侧,双腿笔直并在一起,我被迫摆出极为端正的立正姿势。

    耳畔传来皮肤和衣物细碎摩擦的沙沙声,四只蠕动的丰满肢体把我一圈圈缠缚,从肩膀到小腿,全都被柔韧的□□勒住,动弹不得,只有脖子还可以自由转动。

    手上像同时被几十根针扎,我感到自己的血黏糊糊地留下来,打湿了裤子。我努力忽视恶心的滑腻感抬头。

    对面是一树树的白玉兰花,黑枝后是深邃高远的月空,哥哥站在月夜的白玉兰树下,风吹得他金发乱飞。

    风哗哗翻动草叶,把几朵完整的白玉兰卷落,我被围得密不透风,体温被那些凉冰冰的肉吸去,我全然不顾,一个劲儿追问他是什么意思。

    他双手抱臂,倚靠在玉兰树上,指了指人形,“好像重点不该放在我这里。”

    “你不会让我死的。”

    “跟我有什么关系,是人形在缠着你。”

    “你就是不会。”

    他笑了笑,说:“你倒把我摸准了,我不杀人,也不欠人家的,你呢,偷奸耍滑,有点损人利己的倾向,凡是对自己好的东西都要抓在手里,不管有没有造成伤害。”

    “我不是改了吗?”我大声说:“你想要什么,我也会给你弄来!”

    “没必要勉强,人与人的观念都不一样,何必勉强去适应。本来我想,认个弟弟说不定也挺好玩,你看起来那么迷茫,不知道该去哪儿。但是或许我不该接近你,因为我自己也没有个答案。”

    真奇怪,这种新鲜的心情,以前妈打我时也没有这样的酸楚,心脏像被鱼钩扎透,猛地向下撕扯。“不要胡说,我本来不就是你弟弟吗?”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咱们长得那么像,这辈子你都丢不开我——”

    “你仔细想一想,我从没说过是你哥哥。”他摇摇头说,“小弟,你是真认不出我的脸。”

    说什么呢?

    暗金色麦穗一般的头发,高挺的鼻梁,嘴唇边偶尔浮现漫不经意地微笑。这岂不是再熟悉不过的脸孔?

    他慢慢走到我跟前,温暖的手捂在我的眼睛上,让我只能看见指缝间露出的一线光。

    “现在想想我长什么样。”

    我张口欲说,可是刚刚还分明看得清楚的面容,此刻在脑海里全都消失了。我试着回想他的眼睛,却记不清。那是长眼还是圆眼,瞳孔什么颜色,鼻子又是什么形状,嘴唇是薄是厚…

    我绞劲脑汁回想,想拼凑出熟悉的那张脸,却怎么也没法。

    哥哥放下手,“你还觉得我们长得像吗?”

    我张张嘴,声音虚弱,“明明是你找到我的”

    他心平气和地打断我,“我看见你跟一个男的吵架,他揪着领子朝你要钱,说头天被你撞倒,你却像完全不认得他。我闲着没事,干脆跟在你屁股后面悄悄观察,没多久就看出你不记得人脸。”

    “似乎是看得见的,但是一转眼立即忘掉。你去便利店买几次东西,老板娘戴着红围巾,最后一回她不在,一个年轻女孩收银,也戴红围巾,你还叫她老板娘。我感觉挺好玩,就想找个借口跟你交个朋友。”

    “被你撞倒的男人想要给你点教训,从背后给了你一棍子,你没防备,被他敲晕丢在巷子里。我把你背起来,先找个落脚的地方,你在我背上喊‘哥哥’。我等你醒过来,本来想跟你开个玩笑,你却认错了人。我就想,先答应下来也不坏。”

    我脸颊烧得通红,咬着牙问:“这一切都是你的玩笑吗?”我感到血液鼓噪起来,手脚却凉极了,尖声质问:“你玩够了就要走吗?”

    “不是玩笑。”他说,“某些时候,我确实感到有个弟弟不错,不过那种想法不能长久,我不是个好榜样。另外,你也不是缺人照顾,即便有吃有穿,你也会做些出格事,因为你对这个世界有些不满,要故意地发泄出来。你觉得这个世界欠你很多,所以遇见能跟它要一点好处的时候,绝不会放弃。我们两个混在一起大概会很危险。我要走了,你知道我不爱欠人,幸好我们互相不亏欠什么。”

    我努力挣扎,人形的四肢像橡胶管子牢牢缠住我,我往前冲,但身体纹丝不动。我累得喘气,数落他欠我,他演技好得离谱,把我耍得团团转,所以他绝对不能拍拍屁股就走,留给我这个烂摊子。

    他说他演得很差,是我故意去相信,而且我并没有吃亏。

    我从没听过这么不讲理的话,是我偏要追着赶着做他弟弟,先忍让地接近,再忽冷忽热逐渐疏离,让他晕头转向吗?或者难道是我一边说着会陪伴他,夸他可爱又抱怨他无聊吗?

    我对这个疯子、骗子、恶棍破口大骂,直到额头上布满汗水。

    他无异议地接受了我骂他的每一个字眼,还是那副平静柔和的语气,“我作为哥哥照顾了你一阵子,你该找找你的亲哥哥,他可能也在等着你。”

    “他抛弃了我。”

    “也许是你妈妈抛弃了他呢?”他从夹克口袋中掏出一包盐撕开,将白盐倒在掌心,“你知道吗,把你送给别人收养,需要父母双方的同意,你觉得你爸同意了吗?或者其实他已经过世了,根本不需要他的同意。你从没见过你爸爸对不对?也没有真正见到他把你哥接走,况且,你们那时候过得很差,说不定你妈妈也把你哥送养了。”

    他把细盐洒向人形,我呆若木鸡,感到有荆棘往我耳朵眼里扎。

    “我觉得你也不是看不出哪儿不对劲,但你决定还是相信你妈,相信我说的话,你觉得只有自己倒霉,一直在过去不肯走出来好好生活,越是把自己折腾得凄惨,越觉得他们以后知道了肯定会心疼你。”

    “你最好别再那么想,会过得很苦。也许世界亏欠了你一点,它亏欠了很多人,这不是你自己去收获利益的借口,谁又能因为自己的可怜,伸手从别人口袋拿钱?其实说得残酷一点,没有谁天然欠谁,你不能因为别人给的不够多而愤怒。”

    “这就是现实世界,即便父母,也是外人,你怎么能因他们不够爱自己而责怪他们?你只能要求自己,对自己负责,生活,一开始可能不顺利,但最终都会习惯的,人不能永远做儿童。”

    一接触到盐,人形如纸遇火,无声嚎叫着被腐蚀出孔洞。

    “抱歉我不能一辈子做你的哥哥。任何人都有可能离开,世上唯有自己是最后支柱。”

    他不断把盐洒在我身上,束缚越来越轻,人形腐烂成布满空洞的丝缕。

    我拼命扭动想早一步挣开,我要捉住他,用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要他收回他说的那些话。

    哥哥住了手,他把剩下的盐扔在一边,伸了个懒腰,他走近来,双手捧着我的脸颊,轻轻说:“再见了,小弟。”

    我难过地意识到,他是真的要走。而即便是在这时候,我也对他那么眷恋。

    “今后一个人好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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