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A面06惊变
竞标前一晚。
郑小峰在楼顶泳池中游泳。
月亮高高悬挂在顶楼,将冷淡的光照在水波中穿没的小峰身上,他专心致志地在水池两端往返,月华爱抚他年轻而生机勃发的修长躯体,使他在粼粼的光中跃进,好像夜晚湖中一尾矫健的银鱼。
汪和悌陪他下水游了几圈后,体力不支坐在躺椅上看新闻。他送郑小峰回家,顺带休息下醒醒酒。夜风使他感到一点凉意,便把毯子往上盖了盖。
郑小峰从水池里上来,故意把他身上的毯子拽下来,擦身上的水珠,随口说道:“你脸很红。”
“是吗。”汪和悌咕哝着,脸上的确比平时多了些疲惫。
郑小峰低头,把额头贴在汪和悌的脑袋上,试探出他在发烧,便催他回屋里。
其实汪和悌本人没有特别不适,可郑小峰擅长观察,总能在他有异时一言道破,这只限对别人,对自己却迟钝得要命。不知有多少次郑小峰生病,是要汪和悌告诉他、送他去医院,他才在生病,否则他是一点儿也不会病的。
郑小峰给汪和悌灌了一肚子热水,用毯子把他包得结结实实。他重戴上眼睛,短发湿漉漉地散乱,打着游戏机,专注于满屏幕嚎叫的鬼怪妖神,他向来喜欢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不顾汪和悌热得满身大汗——这不是对待客人的方式,更不是对待病人的方式,故而没几十分钟,汪和悌就决定要走了。
他不得不承认想念谷雨,那种体贴跟细心是在郑小峰这儿无论如何都得不到的。
“后天绿洲竞标,你来吗?这次你帮了我大忙,要不要来见证你的功绩?”汪和悌指的是做掉孙溢星,解决竞标最大的对手这桩事。
“不了,无聊。”毫不意外的答复。汪和悌不强求,这种小事上,他不介意把绳子放长点,留给郑小峰透气的空间。
他在门外等电梯,电梯门刚要开启,一条围巾从背后勒住了汪和悌的脖子。
汪和悌还未摆脱心悸,郑小峰立即为汪和悌严严实实裹了一件外套,顺便给了他一个紧紧的大拥抱,他把脸埋在汪和悌的背后,声音在棉服中发闷:“你把这些穿走吧,省得路上冷。”
电梯门眼看要关上,汪和悌踏进电梯,刚要跟郑小峰打招呼,正赶上门啪嗒一声轻响从眼前合上,郑小峰悄没声息地溜回屋里,一句招呼也没有。
道是无情却有情,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一会儿亲近一会儿疏远,直叫人搞不清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也不妨称作一种趣味。
汪和悌拿下身上的外套,折好搭在臂弯,从口袋中掏出一张合照。
照片是他在郑小峰床上午睡时发现的。床头乱摆着小峰平日爱看的鬼怪故事会,封面清凉,汪和悌昏昏欲睡地翻看中发现其中夹着的这张照片。
是两个少年的背影。右边的是黑发,左边人的头发染成暗金色,把手搭在黑发少年的肩膀,察觉到有人拍照,回头乜斜着身后的人。
五官稍显稚嫩,但已经从中透出异样的魅力,像傲慢,也像万事都不上心的厌倦。眼神有种难以捉摸的易碎感,叫人想要保护,或者想要干脆把他敲碎。
那是更为年轻时的郑小峰。
现在的郑小峰依旧有种不耐烦被支配的意气,但他习惯于把性格中的尖锐之处包裹在平静的面目之下,给人呈现出懒洋洋的、对外界缺乏兴趣的模样。
这并不是说他的脾气变得更好,只是他逐渐习惯了在汪和悌手下平静的生活,但汪和悌知道当他发怒时那张脸上会露出怎样生动的狠戾神色。
就像看起来是一杯清澈的白水,只有用火苗将它点着时,你才惊觉那爆裂燃烧的是一杯高烈度的酒。
汪和悌当然认出了这是谁。这张照片让他想到过去两人的样子,一时间不由得怀念地微笑起来。不过笑过之后,他立即把照片拍给贺春叫他尽快调查,同时再调查车前英和郑小峰的关系。
从郑小峰处过谷雨家,趁他减速进小区时,一个蹲侯多时的男人拍着车窗玻璃喊道:“汪先生,谷雨先前被拍小腹隆起,请问她是否已你秘密产子…”
进了小区之后,后视镜中,落在原地的男人还在举着相机猛拍车尾,汪和悌皱起眉头,喃喃骂道:狗东西。
竞标当天。
汪和悌跟贺春早到,贺春不愧是高材生,熬夜把资料查出来。照片年代久远一时没法出结果,他依言查了车与郑,并把车前英的癖好与生活习惯挖了一通,打印成资料带来。
这其实都是查了无数遍的东西,按理说两人如果有交集,不可能以前一点查不到。
距离进入正题还要一会儿,汪和悌索性抽出来读。
据调查,车与郑几乎没有任何私下来往,也无纠纷。这正是汪和悌愿意看到的。
他视线下移,看见一间酒吧,据说车前英与一个店员相熟,经常去那里消费。
这也是旧情报了。
汪和悌哑然,按常理说是很自然的事,套在车前英身上就显出几分怪异。那个冷冰冰的棍子一样的角色也会找女人,很难想象会是怎样的场景。
往常资料就到这里为止,汪和悌没兴趣一任任看车前英的小情人,但是这次资料更详细些,似乎还有照片,汪和悌顺手翻开下一页,下张资料上贴了一张照片,正是与车前英相熟的店员。
二十来岁,长相端正,看着文静又腼腆,脾气不错。
很秀气的一张脸,而汪和悌打眼一看便在心中暗暗骂起来——那店员显而易见是个男人,而且除开神情,跟年轻时候的郑小峰长相像个六七成。
这事本来也该有迹象。
其实仔细想想车前英的长相,如果不是轮廓过于分明,气质冷硬拒人千里,单看他的五官,甚至可以算秀美。
汪和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颇有些膈应,一时间对郑小峰的同情占了上风,只觉得车前英那张秀丽的面孔都可憎了。
贺春装作毫不在乎刷手机,但两只眼珠呆滞瞪着屏幕,双手机械地滑动键盘,不难读懂他内心的八卦热情。汪和悌当看不见,把资料收回档案袋。
随着时间推移,其余公司的代表陆续到场,会议室渐被填满,距离开始时间还有十分钟,对面席位始终空缺,那是预留给万盛的座位,自老板孙溢星悄无声息做了水鬼,其遗孀代替他继续运行公司,不知为何至今还没到场。
没了孙溢星叫板,这次竞标十拿九稳。会场空气严肃凝滞,汪和悌阅读会前发下的资料,还有闲心想道:今后是得避开车前英见郑小峰。
会议室的门再次开阖,汪和悌警觉抬头,周围企业的人中有打招呼的,叫:孙老板。
从那扇门外走出的,正是原本该死在悬崖下的孙溢星。
孙老板一边跟人打招呼,一边将目光移到汪和悌身上,嘴角带着冷笑。贺春立即收起手机,差点跳起来,汪和悌心里警觉不妙,便站起身透过窗子看向楼下,街道上两辆警车裹挟在车流中驶来,汪和悌立即对招标方道句抱歉,先去趟洗手间,贺春紧随其后。
两人一先一后出了会议室门,汪和悌厉声质问贺春到底是否盯住崖底,被捆住手脚推进水里的人怎能复生,贺春急忙回答直到昨夜还一直有人在跟,没有松懈过。
汪和悌带着贺春乘电梯下到三楼,改走消防通道,一边脱一边将身上惹眼的黑西装扔下,快速吩咐贺春与他分头,先别回公司,找个低调的地方隐蔽起来打探消息,问问手下出了什么状况,贺春连忙点头。
两人打算从平素无人进出的后门低调离开,但是后门也有三名便衣警察把守,汪和悌和贺春合力把他们放倒,跑到大街上拦下一辆出租,在两条街之外把贺春放下,随即叫司机开车载他到郊外的别院。
方才惊心动魄的激情渐渐消退,理智回笼,汪和悌摸向胃部,才感到从见到孙溢星那一秒起,胃里就奇怪地胀痛,呼吸隐约有些不畅。他身体素来健康,只能认为是压力造成的症状,这种压力不仅来源于被警察追上门的不安,还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一个人。
郑小峰。
他养在身边的一条花蛇。
体温将冷血动物的鳞片暖到温热,这不该叫作驯服。长蛇缠在手臂,偶尔扬起三角头颅,对他颈侧吐信,也当作亲昵的证明。
真正被捆住四肢绑上重物的人是活不了的,除非那只是一场骗局。
危险感应是人天性的直觉,有时早过理智,他本该在感到危险的第一秒就将蛇头砍下,却总为其花纹迷惑。
出租车停在荒野孤零零的一栋别墅内,汪和悌付了钱下车,望着这栋自己买在郊区的院子,忽然觉得这房子很像当初跟郑小峰一同对付王廉的那幢。
近来他时常陷入回忆,都是陈年旧事。十二年前的事有些细节竟能历历在目,或许是年轻时经历的事不多,轻易就在胸中烫下烙印。
汪和悌掏出钥匙进入小院,院内停了辆低调的货车,牌照不在他名下,冰箱里有他偶尔未雨绸缪储备的物资,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
下午九点,贺春匆匆电话过来,说大事不妙,公司有人来查账目,矿场那边也有警察,还不清楚对方掌握了哪些信息,得接着打听。到天色擦黑,贺春又来电话,语气十分沮丧,说情况实在不好,听闻警方手里证据充分,“当初旅馆的几个死人被挖出来,他们还在接着调查,恐怕场面很不妙。”
汪和悌正在吃泡面,面条在筷子上缠了好几圈也没放进嘴里,听言淡淡地说:“你联系车前英,把他手里的帐全毁了。然后你就到我这边来吧。”
贺春答应着挂断,结果再也没有消息了,汪和悌无心睡觉,一直等到了凌晨十一点多,他认为不能再待下去,将贵重财物收进一口箱子,正要离开,铃声凄厉响起,汪和悌接起来一听,贺春非常急促地低声说:“车和郑是一伙…”随即电话挂断。
汪和悌拎着箱子立在小院,周遭绿森森的草木在夜间都变作诡谲的黑色,天上无星无月,空中飘着蛛丝似的雨雾。他想着车前英手中的那些重要资料,以及经他手过的许多财产,那些东西都如泡沫散尽了。
是的,他从不把鸡蛋放进同一个篮子,自然还在别的地方藏了足够资产;是的,此刻处境危险,他应该先低调藏身到人找不见的地方。
可是原本迫切离开的心绪沉静下来,临走前,汪和悌非得先做一件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