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天黑请闭眼
此时她听到了入洞以来的第一道声音。
准确的说，不是一道。
而是千万道。
就在那阵风生出的瞬间，疯狂的嘶叫响彻整个黑暗洞穴，四面八方，天上地下，无边无际，仿佛无形的声浪要将她挤出、碾碎，亦像是有无数把钢刃锯齿，在她脑袋里同时拉锯。
退势已尽。
可风还在。
晏诗想也未想，半空中就一个旋拧，身形猛地一偏，不管在哪里都好，只要不在方才之处。
争得半息时间，再次急退！
直到洞中的光线由纯黑变成深灰，对方似乎也不愿再追，汹涌的嘶叫也如潮水般远去。
晏诗被黑暗锻炼得异常敏锐的视线，这才看清方才自己所在，究竟是怎样一幅景象——
四周岩壁，洞顶，密密麻麻爬满了蛇。盘卧的，悬挂的，交缠的，她几乎看不到岩壁的纹路。甚至有条蛇的尾巴，就悬在她头顶，她只要踮踮脚尖，就会惊扰到对方。
就在前一刻，它们还在冲她张开大嘴，吐信嘶鸣。
此刻无数条尾巴摇曳着，隐入阴凉无光的洞穴深处。
晏诗的身体在数丈外落了地。她感觉被什么饶有兴致的盯住，过了一息，这种感觉才骤然消失。
就像被一条蛇盯住。
汗珠此时才争先恐后的冒出来，她刚才，的的确确是被一条蛇盯住，而且还被追得很狼狈。
虽然她连对方的真容都没看到，可她猜测，那丝令人警兆顿生的风，就是蛇王。
除了蛇王，还有谁能令这万千群蛇跟随躁动，而后又迤然退去？
“呼……”晏诗抬手抹掉鼻尖的汗。发现身上半干的里衣，背后又被汗水湿透。
她一步一步，退回到视线良好的地方。一刻钟之前，她正以同样的步伐走进去。
再次回到光亮处，她才感到了一点暖意。
幸好那些蛇畏光，才没有追出来，否则在这葫芦大小的地盘里，自己恐怕还不够对方塞牙缝的。
晏诗打了个寒颤，心头又浮起了对疯汉的怨恨。
“死疯子！你出来！说清楚这是几个意思！”
“喂！出来啊！听不懂吗！拿人肉喂蛇，你个死变态！”
“变态！有本事你别落我手里，看我不弄死你！”
晏诗叫唤了半天，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觉得事情就是如此没错了。
难怪清平镇上的人们不到天黑就纷纷关门闭户，看见她跟看见鬼似的。街上从来不见一个少男少女，更别说最爱玩耍的稚童。如今想来，连啼哭幼儿也不曾听闻。
看来正是这疯汉盘桓在清平镇上的结果，害得人人自危。
老爹怎敢将娘亲安置在那，也没把他除掉，真是奇怪。
正当她躺在湖边石台上胡思乱想之际，顶上出现了个人影。不是那疯汉是谁。
他蹲在坑边笑嘻嘻的看着她，嘴里嚷着，“上来，乖乖，上来，”双手前伸，似要抱她入怀。
晏诗见他如此，一腔忿怒为奇怪所代替，此人不是彻底失了智，就是变态得令人发指。
她再次诱惑道，“你放绳子下来，拉我上去呀……”
那疯汉闻言露出疑惑神情，指着洞穴方向，“走，走上来。骑大马……”
晏诗回头看一眼洞穴方向，再次确认他指的着实是蛇窟。不由得头发发麻，“走那边？你确定？”
疯汉兴奋的点点头。
“还骑大马？”
疯汉闻言，点头如捣蒜，还兴奋地用力鼓掌。
晏诗又回头看了一眼，不足疯汉头顶高的洞窟，莫说这地方没有马，就是有，也骑不了啊。
她忽而想到里面盘踞的蛇。
他说的骑马，不会是指骑蛇吧？
还没等鸡皮疙瘩爬上脚背，晏诗陡然一机灵，疯汉的意思，难道有人真从这里出去过？
她看了眼越发显得阴森的洞穴深处，回想刚才，不寒而栗，颓然向上吼道，“喂，你到底是谁，我跟你无冤无仇……”
疯汉见此面露失望，起身准备离开。
“喂，等等，你至少把我的剑还给我啊。”
疯汉伸手指指坑底，头也不回的消失在天边。
晏诗低头四处寻找，终于看见一抹比芳草更深的绿，静静躺在水潭另一边。张牙舞爪的龙头潜在没过脚背的草丛里。
她喜上眉梢，大步流星小跑过去。落地时却踩到什么东西，滑了一下。
她一晃之下，才站稳。
低头看去，竟是一截白骨。
没的吓了一跳，慌忙移开脚步，发现附近还有好几根。纤细洁白，应是人类的骨头。
晏诗定了定神，此处是个蛇窟，疯汉把像她这般的少女扔于此处，想来这便是她们的遗骸。她早该想到的。若没有才奇怪了。
她一把拾起自己的佩剑，熟悉的感觉再次回到了身体里，心头的寒意稍稍被驱散。
然而就在她小心避开那处遗骸时，却发现了更多的白骨。
繁茂绵密的草叶下面，密密麻麻，充斥眼帘的全都是骨头！
有形状纤巧类人的，也有骨节粗大似兽的。繁华郁草就是从骨头缝里长出来的，绿得滴翠，红的如血，充满着旺盛的生命力。
这仙境一般的景色下面竟然是一片尸地！
晏诗腹内翻滚，几欲作呕。
她扶住身旁一株略微高大的乔木，想起其树干里流淌的是血，便烫了似的将手抽回。
同时抽出自己的脚，踏在草面上。
厚草倒伏，下面的景象看不见了。一切和她刚从岸边苏醒时一样，熏风缭绕，花朵芬芳。
可一想到脚下成片尸山血海，身处腐骨荒冢之中，这细草微风岸瞬间便成了冤魂海鬼手林，她几乎感到呼吸的空气比蛇窟里还要令她恶心。
针尖大的疙瘩泛上了前胸后背，晏诗紧紧抓住手中的辟水。似乎感受到她的心绪，剑身发出轻微的颤动。
晏诗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踏在厚厚的草叶上，目光尽量避免看向地面，走回她最初爬上的石台，才发现石台的斑驳的黑色纹路尽是鲜血侵染而成。
她一下子没了坐上去的心情。不由驻了脚，伫立良久。
水面倒映出一个踌躇忧惧的少女身影。
晏诗最终还转身跃上了那株高大乔木。总觉得屁股下坐着某人的身体一般，不安的动来动去。
终于按捺住心中的不适，她一边抹去辟水剑鞘上的泥土，一边思忖，疯汉抓了这么多人，如何没听到官府发布通告，武林中也不见传闻。她爹晏孤飞怎么没将如此江湖大害动手除去？
要喂养如此数量众多的蛇，人数绝对不少，可这么半天，只有她一个人在这。
再观疯汉那模样，似乎是极希望她能出去的。可却又缘何将她扔下来？
这么高的坑，他若将她扔地上，她怕是早就魂飞魄散了。就算扔进水潭里，也得潭水足够深才行。只怕没有王伦送李白的桃花潭水千尺之深，也差不离了。
等等！
这水潭既如此深，底下应定通暗河。那么底下可能有出口……
凭自己小时在海边玩耍多年的本事，潜到暗河不成问题。在这多山寡水的通州，疯汉绝想不到这层。
晏诗心中一喜，绑好袖口裤管，深深吸饱气，一个猛子扎入了水潭。
水波远不如海水温暖，还带着丝丝冷意，令她浑身一激灵。
划拉几下，躯体渐渐想起了曾经的记忆，仿佛回到小时候的时光。脚尖交错轻摆，整个人便如游鱼般轻快的蹿入水潭深处。
从上面看潭水清澈，可一沉入水面，才发现视线一片幽暗。头顶的光线透不过水下数米，深处更是显出某种不详的幽蓝。
晏诗紧握着辟水剑，暗暗悬心，身影却依旧如梭子般扎下去。
四周安静如昔。
她彻底放开了灵识，捕捉每一道轨迹不明的水流。
什么都没有异常。
仿佛这里除了自己，没有别的活物。
耳膜最先感到了不适。算算落差，此处应与头顶相距百米有余，可依旧安详平静，半点感受不到有水流波动的迹象。
忍住肺部的胀痛，她又往下探了探。
没有变化。
“”……晏诗心中暗骂一句，快速而不失优雅的掉个了头，在胸口想要爆炸之前攀上了水面。
“哈呼，哈呼……”她再也管不得什么，径直靠在血迹斑驳的石头上，大口喘起气来。
第二次爬上岸，望着看不出时辰的天色，她终于沉沉的，酣睡过去。
梦里她又一次进入了湖水。
这次不同，她似乎来到了水底。
这里植物丰茂，水草摇曳多姿，搔得她的脚心小腿痒痒的。
水压格外的强力，她的四肢胸口，好似被看不见的绳索牢牢绑住，她动得十分艰难。
她奋力挣扎着，可这湖水似对她这个冒然闯入的来访者不满，她越是挣扎水压越是用力挤压，以显示自己的凛然不可侵犯的绝对权威。
她不动了，可似乎对方并没有因此放开对她的压制，胸口的呼吸逐渐上不来，她恼怒起来，手脚用力，却发现竟动弹不得。
胸口的压迫感越来越强。
她骤然睁开了眼睛。
一张泛着腥臭的蛇口近在咫尺，大嘴张开，正打算将她整个吞下！
晏诗陡然一惊，反手便要去拔剑。才发现这条大蟒已将她的手脚牢牢箍住。像根弹性极佳的绳索。
其他的小蛇游走在她的脚背处舔舐。
原来这就是梦中的“水草”……
头皮一凉，头顶蛇口的信子已触了过来。
她只得勉力转动手腕，五指成爪，将疯狂涌动的内劲尽数灌注在左手上，狠狠一抓！
“嘶……”
她又听到了这种暗哑的嘶鸣。不过对于此前经历了那群蛇狂吼的她而言，威慑力下降了太多。
巨大的蛇身吃痛松了一丝。
晏诗要的就是这一瞬。
骤然抽手，反手拔剑，向头顶愤怒张开獠牙的蛇首斩去。
可她没料到，这下竟然斩了个空。
那蛇首在空中灵活一甩，竟然避开了剑锋。
如此近的距离，晏诗还是第一次失手。
但因此带来的好处是，胸口处的蛇身松了半圈。带着洞中特有的混合腥臭，空气灌入了她的身体。
她没工夫震惊，由于首领的失利，蛇群开始躁动起来。
脚踝处已经连续传来了尖锐的疼痛。
晏诗暗道不好。
大蟒她不惧，可蛇毒却会要命。
手腕再翻，这次不是朝着蛇首，而是对准自身，猛地划下！
那头猛兽察觉不妙，弹簧似的骤然放松了对她的禁锢。飞速离开她的身体。
然而要怪，就怪它的身体太长，太粗壮，这也许能帮它夺得蛇群首领之位，也会让它此时陷入不利境地。
“刺啦”几声，轻重不一。
就像笔尖在纸上划过。
几道血雾在晏诗胸前喷洒而出，溅上了它还未逃远的身体。
这下它强壮的蛇身上留下了几道深浅不一的伤口，其中一处深可见骨，显得有些狰狞。
她正打算乘胜追击，杀掉头领震慑群蛇，可突然发现此时对她的所有攻击都停了下来。
视野之内密密麻麻的蛇头都不约而同的朝向了首领所在的方向。
大大小小的竖瞳在蓝灰色的暮光里露出贪婪而渴望的光。
距离那首领最近的几条大蛇已经率先开始了行动——张口咬向其中一处伤口，狠狠的撕下一片肉来！
四面八方的嘶鸣又疯狂的响了起来，这次又与前次不同。不似前次的统一和声讨，而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狂欢与放肆。
首领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压住群蛇对它的不敬。可一刹过后，更狂热的嘶鸣自蛇群中爆发，第二条第三条，甚至还有很多幼蛇，也在经过自己身旁的首领身上撕下肉来。
除了那声嘶鸣之外，那巨蛇没有给予这些暴乱的臣民以更多的惩罚，只朝着潭水方向快速爬去。
沿途的蛇群更加疯狂，还有更加胆大的蛇试图拦阻巨蛇进入水中。
巨蛇腹部尾部瞬间缩小了一圈，暗红色的血迹蹭了一路。付出了这些代价，它终于如愿窜入湖水。此时岸上的蛇群们才停止了嘶鸣，零星的响起几声，犹自不甘和惋惜。
失去了巨蛇这个目标，蛇群将目光又转回到晏诗身上。
她抿了抿唇，随手挽了个剑花，将盘桓在自己脚边的几条蛇迅速斩首。
不出三个呼吸，那几条蛇的尸体就全部进入了周围蛇的肚子里。更多的竖瞳贪婪的看着她。
她勾唇冷笑，眸中却泛起寒意。
这些蛇虽然容易杀，可数量也太多了。这都不算什么。重点是——她开始察觉双脚开始不听使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