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朱墙如赤色绸缎不见尽头,蜿蜒而至承元殿时候,螭首翘额悬于望柱之上,凛然凶威不可侵犯。
殿阶上站了许多大臣,神色各异,蔺清都在前面最中央,辰时的阳光刺激得他白净面皮发红,额角微渗出湿意。
饶是如此,承元殿门紧闭,对方仍旧身躯跪得笔直,也不知道跪了多久。
扈涟来到的时候,便看到了这副场景。
众人见她过来纷纷垂首侧身避开,扈涟目不斜视地上了殿阶,到了蔺清都旁边的时候,她微微一顿。
一块素净的帕子自扈涟的手中递出,蔺清都抬首,望见扈涟略带些锋芒的下颌线,对方脸色平静,似乎只是不忍他这般遭罪,无有任何它意。
蔺清都没有接那块帕子,青年即便这般屈辱,亦是浑身朗然清姿。
他冲着扈涟轻笑,语气没有其他怨愤情绪,只是解释道:“臣违背了圣意,自该受罚。”
扈涟往身后看了一眼,今日来的多是文官,大都与蔺清都交好,是为劝着扈燕撤回蔺清都尚昭阳公主为驸马的那道旨意。
据手下人探到,扈悦卯时初进殿求扈燕赐婚,叫了蔺清都进来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扈燕勃然大怒,把蔺清都赶出了殿外,现在殿中只余下了扈燕和扈悦二人。
扈悦来前又不知道抱了什么打算,把她主动求亲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完全不惧自己名声受损。
扈涟叹了一口气,若不是蔺清都的声势值突然开始呈现涨幅,她也不会过来。
眼下江山明里姓扈,天子一言重似雷霆万钧,但是今日诸臣这般相逼,蔺清都分明是蓄意把扈燕放在火架上烤。
他跪在最前面,周遭无人敢于他搭话,故而扈涟垂下身来,与蔺清都对望,似讥讽又似劝慰:“蔺大人何必客气,那日我照着蔺大人说的去了弦乐楼,如今马上要解决压在我心头的重担,这么说来我们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众人之前,扈涟的声音得需压低,因此和蔺清都说话的距离就格外的近。
扈涟那双清澈透亮的星眸就在眼前,蔺清都稍微迟疑地挪开了视线,脑海中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涩然微笑了一下。
见到蔺清都沉默不语,扈涟也不再作声,借着角度把帕子丢到了他的怀里而后重新站起身。
单在承元殿前便可以感受到难以言喻地沉闷感,看着扈涟举步要进殿门,蔺清都在后面忽然低声自嘲道:“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答应了公主的提亲。”
还在演戏。
扈涟本欲进殿,听到蔺清都这么说,第一念头便是这个。
她稍微停下脚步,蔺清都说的或许就是她曾看到的千引寻梦里的那一幕,可是她毕竟不是昭安公主那个人。不过这么多年过去,若是他对昭安公主真有那份心思,又岂会到了今天用这般语气说出口。
她垂眼一笑,没再理会蔺清都的表演,不再迟疑地命雁辞推开殿门,进了大殿。
金壁之上绘巨型祥龙,口衔宝珠睥睨四方,成万兽跪伏之势,青铜方鼎沉水香似雾气缭绕,掩映得几乎看不清楚众人面目。
扈悦孤身一人呆在承元殿里,整个人神女像是犯了众怒打落凡间,一身素衣坐在下位,她眼眶微红,仿佛受了天大的打击,而扈燕身边除了赵勘在这里,同样屏退了所有的下人。
扈燕凤眼冷如冰霜,原本苍白病弱的面色也因为怒火生出了几分红晕,他坐在皇座之上,还残留着看向扈悦无法掩饰的失望。
即便见到扈涟过来,他似乎也没有了再说话的心情,表情极冷,倦倦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扈悦为宫中淑妃所生。当初扈奚专宠褚娇,后宫冷清许久,淑妃兄长向先帝施压,扈奚这才临幸了淑妃一次,有了扈悦,淑妃也从才人升了妃位。
扈悦和扈燕同父异母,扈涟确实没有想到扈燕会对于扈悦婚事这般上心,联系以往扈燕对于她们态度,小昏君冷漠昏聩之下,内里居然是一个难得重情重义的人。
她放慢了脚步,走到扈燕下方,行了个礼。
待到扈燕摆手让她平身而后,扈涟又走到扈悦身边,轻声开口:“蔺大人此刻还在殿外跪着,意志坚硬,来了约么有二十位大臣想要替蔺大人求情,”
扈悦的眼睛骤然抬起来看她。
她面上看似平静,抿紧了唇,没有言语,袖中里的手攥成了拳头,过了好久才惨然开口:“昭安,你过来是为了看我笑话的吗?”
“我豁出全部,蔺大人依旧宁愿抗旨也不愿意娶我……”
因为蔺清都不肯,殿外请求陛下收回圣命的反对意见犹如火焰逼至,扈燕骑虎难下,承元殿内气氛压抑,沉得仿佛马上要滴下水来。
扈涟微愣神,对于扈悦此话感觉荒唐,没有想到扈悦到现在还拘泥在假象当中看不清,她淡声道:“我只是在告诉姐姐外面景象,若是几位大臣联名上书,姐姐必然会受到朝中非议。”
二人对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高台上的少年低垂眼帘,他漂亮的面上内敛沉稳,心跳却如疾雷,似释然似解脱,又似倦极终于等来结局。
他自然懂得蔺清都手中所掌权势必然不会让他自己和皇家沾染上半分关系,扈悦今日求他赐婚,他开了这个口之后,将会成为激化对方消化权势的最好的催化剂。
身在他这个位子上,似乎怎么挣扎,都是一场输。
只是既然扈悦喜欢上了蔺清都,他要怎么办?
他和蔺清都一起长大,对方曾经温和的替他解疑答惑,教他作个明君,他曾经真有片刻觉得自己能够力挽狂澜,不让自己陷进那场噩梦当中。
但是所有事情依旧朝着不可撼动的既定轨迹流动,他除了接受,他还要怎么办?
大康的根基,从发现蔺清都开始生了异心的那一刻,就注定要因他扈燕而亡。
扈燕明明极为年少,他困坐在龙椅上,轻阖眼,守着气息渐弱的大康,却又像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人。
看着底下二人神色无知的模样,似喜似悲。
赵勘脸色同样复杂,陛下心情不虞,他更需要十分小心谨慎地站在扈燕背后。
鬼见愁威风立于外,而在此刻,他恍若真正体贴谦卑的奴才,沉默地不时偷觑向扈悦,恼怒心疼种种情绪兼而有之。
过了许久,少年天子的声音看似平静的响起,像是有些无奈又有些自嘲笑道:“既然蔺卿家不愿,要不那便算了吧。”
扈涟和扈悦同时抬头,扈涟是不解扈燕居然对待蔺清都这般威胁之举,居然这般唯唯诺诺,毫无动怒之色,甚至愿意收回这道旨意。
扈悦则是猝然站起来,十分不可置信。
她无暇清冷的面上落下两行热泪,向着扈燕缓缓下跪,有些绝望又含着希冀道:“陛下,昭阳前半生种种不提,到如今整十八年,只求了陛下这么一件事,求陛下三思。”
这话说的含蓄,像是在为自己之前打抱不平,或又像以此胁迫。
扈燕在高台之上细长的手指紧攥成拳,扈涟看的分明。
又像有什么渐渐悟出。
自见到扈燕第一面起,对方便怀着消极态度自暴自弃行事。
此刻的扈燕比自己初见他第一面更甚,他浑身焦躁压抑困顿茫然,面上还郁静带笑,是被星点挑衅如逼迫便自至绝境手足无措的少年。
这分明不是先帝陈案里那个聪颖果敢,可堪为圣君的小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