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大雪(2)
将近九点的样子,殷颓才离开。
本来给虞生换好微信昵称之后他就准备走了,但是正要离开的时候,他看见了桌子上的食盒。
那个名叫“席阳”的护士姐姐送来的。
于是他多嘴了一句:“晚饭你早点儿吃了,凉了伤胃。”
虞生倒是听话了,目送殷颓走后就开始吃饭。
但是还没吃上几口,却见病房门再次被推开,——殷颓去而复返。
虞生还没问,殷颓直接交代了原因:“你吃完,餐盒肯定要还给人家啊,但是总不能直接脏兮兮地还吧?”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病床旁边坐下,“你腿脚又不方便,我既然都来探病了,当然也不好不照顾。”
虞生虽然想拒绝,但是她现在的确是不太方便走动的。
“……谢谢。”难为他了。
毕竟是从小到大娇生惯养的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亲手干过什么家务呢。
他能有这样的思虑,谁不惊讶。
虞生尽量加快自己吃饭的速度,但是“细嚼慢咽”是妈妈从小就对她说的话,所以即便她已经在有意识地加快速度了,一顿饭吃下来还是花了将近半个小时。
殷颓去还餐盒的时候,那个护士姐姐正好不在,于是他向当值的护士询问了她的座位,将餐盒直接放在了她的桌子上。
他动作有些拖沓,听见了一些小声的议论。——
“诶,这就是来看那个小妹妹的男生吧?”
“应该是的,就他是学生。”
“的确挺般配的诶。”
他终于准备离开,那些议论的声音虽然还在,但是已经小了很多。
“可人家说不是那种关系,而且他们才多大啊……”
“你管那么宽呢……不过说起来,那个妹妹也真是坚强,自己一个人来医院,家长也不陪陪。”
“父母怎么能那么不负责任……”
“……”
殷颓倚靠着墙壁等待电梯,回想起那些护士对他和虞生的议论,不由笑了一声。
她还真是……挺受人欢迎。
要是他们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竟然是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所出的私生女,还会对她施以同情、觉得可怜吗?
他的目光阴沉,心中好像被一块巨石吊住,沉闷沉重。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又缓缓呼出,好像妄图以这样的方式来平息内心的烦杂。
“诶,那个小哥,你进不进来?”
前面忽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他猛然回神,看见电梯已经开了,里面的男人正在看着他。
他立刻上前,面上的阴郁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一张礼貌的笑脸:“谢谢大哥。”
殷颓刚回家,虞忱就打来了电话。
“你回去了没?”听筒处传来虞忱的声音。
“嗯,刚回。”
虞忱笑了一声:“你还真是努力。”
殷颓心中好像更沉闷了一点:“你也不赖。”他回想了一下虞生苍白的样子,“她那个样子,估计好几天都回不了学校了。”
虞忱不屑地“哼”了一声:“她妈不教她好好说话,我就帮她妈教教她呗。”
殷颓握住手机的手莫名一僵,却又好像来了兴趣一样地问道:“她说什么了?”他倒想知道,就虞生那种文弱模样,能骂出什么难听的东西。
但是虞忱似乎并不是很想多触及这个话题,只说:“你以后有的是机会听到。”
殷颓原本想笑,喉间却忽然一噎,终是没笑出来。
二人又随便说了些有的没的,最后虞忱看了一眼时间,说道:“行了,外面风雪那么大,难为你跑一趟,好好洗个热水澡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你了。”
不知怎的,殷颓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虞生的模样。
她坐在病床上,望着窗户外面的景色。病房的灯光落在她的身上,就像在她身上蒙了一层银纱,让她看上去那么神秘,又那么孤独。
好奇的人上前,想将她身上的细纱揭下,好窥探她的秘密,但是却发现,那些秘密深埋在她的骨血中,只有让容纳秘密的身躯破碎,才能获得真理。
“……也不难为。”鬼使神差地,他无意识说出这么一句话。
虞忱也没多想,说了个“挂了”之后,就真的挂断了电话。
只有殷颓还愣在原地。
刚才那么短暂的片刻,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大脑一片空白,他好像什么都忘记了。
又好像什么都记得。
他麻木地走到门口,将开关打开,周遭立即亮堂起来。
然后毫不留情地照出偌大客厅的一片空荡。
宛如日光一般昏黄的灯光,落在身上却不能给予信徒半分温暖,甚至比那苍白的医院,还要来得冰冷。
他的心脏空空荡荡,一片荒芜。
他重新仰躺在沙发上,水晶灯灯光灼眼,他用手背将眼睛遮挡。
习惯黑暗的人非常可笑地向往光明,但是在仰望太阳的时候,又非常可悲地,会被那温暖的光亮灼瞎双眼。
太……太悲哀了。
他的心中一片空洞,脑海中的思绪混乱翻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小雪走过来蹭了蹭他的裤脚,他才缓缓回神。
他坐直身子,伸手挠了挠小雪的下巴,眉目清冷,言语温柔:“他们给你喂饱了吗?”
小雪不知道听没听懂,只一个劲儿看着他笑。
都说萨摩耶的笑容能够治愈人心,但是他看在眼中,却只觉得越发心酸。
小雪是妈妈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他清楚记得,那时候他才五岁,那一天是小雪,再不久就是他的生日。
他才因为小雪的到来高兴了没几天,爸爸和妈妈就展开了一场争吵。
那时候他太年幼了,他不知道妈妈口中的“她”是谁,没有及时跟妈妈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谴责爸爸、让爸爸“迷途知返”。
因为爸爸不知悔过,所以妈妈死在了去见“她”的路上。
那一天是【大雪】
他才六岁。
他甚至刚过完六岁的生日不久。
他还那么小那么小。
但是他似乎已经知道了很多事情。
第二年,爸爸带了一个女人回家。
他记不清具体的日子,但是他知道,第二天是【大雪】,是母亲的忌日。
因为妈妈离开的那一天,【大雪】在下雪,于是他往后的每一天,“大雪”都连绵不断。
他很乖巧,没有说违逆爸爸的话,也很乖巧地喊她“阿姨”。
然后又过了一年,那个女人怀孕了。
爸爸就和她理所当然地结婚了。
没有人询问他的意愿。
他像一个可有可无的透明人。
爸爸让他喊那个女人——“妈妈”。
他什么都没有说。
幸好那是一个还算聪明的女人,她知道让步。
于是“后妈”这两个字,伴随了他之后整整五年的“大雪”。
十二岁那一年,他渐渐不如以往那么听话。叛逆,又乖张,总是和他们对着干。
被他的古怪脾性折磨得心力交瘁的“后妈”终于越来越烦躁,又介于他的身份,不得不对他忍让。
但是他不要她忍让。
他用了一些非常难看又肮脏的手段,让那个“野种”备受惊吓总是哭闹,让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后妈”神经敏感,让她一步错步步错……
最后,他的“后妈”被冠上了“虐待大公子”、“偷人”、“败坏家财”、“偷揽资金”……诸如此类莫须有的罪名,被赶出了殷家。
那一天,霜雪连绵,他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宛如丧家之犬的“后妈”还有她的“野孩子”,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感。
接着,便是冗长的空虚和寂寥。
那一天正好是【大雪】,是母亲的忌日。
这是他送给母亲的礼物,并且希望母亲,能够喜欢他的仪式感。
窗外雪地上已经没有熟悉的人影,他心中的空洞就好像伴随着身影的消失而越扩越大了一般,仿佛将自己也吞噬。
大雪永不消磨,他的往后余生,永远停留在“大雪”之中。
“小雪……”殷颓抱住小雪,脑袋枕在小雪的头顶上,感受小雪的体温,还有它的柔软绒毛,好像妄图以此,来消磨心中空洞的悲哀。
“你也会离开我吗……”他的神思恍惚,语调轻轻,仿若梦境中的呢喃。
小雪应该是听懂了吧。
它的喉间只有不算清明的呜咽,就好像是在回答——不能。
提醒他的小主人,他应该提前做好跟所有心爱之物告别的准备。
殷颓将脸埋在小雪的毛发间,沉沉呼出一口气。
或许是太过滚烫,小雪的身子躲了躲。
殷颓便放手,任由它离开。
就在他自己也准备去洗漱休息之时,他的手机亮了,传来微信的消息提示音。
他点开一看——
没有备注,只有熟悉的名字。
这个名字就在不久前,出自他手。——二十四。
【二十四:安全到家了吗?】
他一愣,脑子应该被外面的风雪吹得有些不灵光了,大脑的运转比平常僵硬了许多。
【大雪:刚到。】
对方大概没有一直看手机,过了两分钟才回。
【二十四:今天谢谢你,注意身体,早点休息。】
殷颓不禁一笑。
她总是说谢谢。
她的谢谢廉价又不值钱。
【大雪:你也是。】
这三个字发出去之后,殷颓等了等,觉得对方应该不会回复了之后,才将手机息屏。
大概是客厅的空气太沉闷了,他起身,将紧闭的窗户打开。
霜风立时袭了他满面。
他终于觉得神思清明了许多。
屋内温暖,他穿得单薄,此刻霜雪无可避免落了些在他的身上,他又吹了一阵风,冷不防狠狠打了两个喷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