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大雪（1）
“……这是你男朋友吗？”
二人皆是一愣，还是虞生最先反应过来，坦诚而直白地澄清道：“不是。他是我的同桌，来给我送今天的作业。”
护士姐姐倒也不觉得尴尬，只口中一边呢喃“原来是这样啊”，一边走到病床的另一边，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子上。
她当然也注意到那束向日葵，当下目光又落在了殷颓的身上，笑得有些八卦。
殷颓注意到了，回以了一个还算礼貌的微笑。别开视线时，目光不经意落在了对方的胸牌上，“席阳”两个字有些惹眼。
护士姐姐看向虞生，对她说：“你身体不好，忌油腻，我妈刚才给我送了饭过来，都是清淡的，正好适合你，就给你带来。”
虞生一愣，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拒绝：“谢谢姐姐，不用了，我……”
她想说晚上会有人专门来询问点餐，到时候她可以自己点，但是对方好像清楚她要说什么一样，直接截断她的话：“外面做的怎么能有家里人做的好吃啊？我妈妈手艺很不错的，你一定要试试，而且你能省一点是一点啊。”她觉得小姑娘一个人来看病住院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在这点小事情上帮帮人家，她还是力所能及的。
虞生似乎没想到对方不仅在一些小事上对自己颇有照顾，竟然还如此细致地考虑到了一日三餐上面。
她会觉得不好意思，会下意识拒绝，但更多的是感激。
自她有意识以来，她所收到的来自陌生人的善意都屈指可数。
因为毕竟萍水相逢，他们没有理由对自己好。
但如果真的得到了对方的照顾，又正是因为对方不必对自己好，于是就更为可贵，她也更加手足无措。
感谢的话在唇齿之间绕了一转，她虽然没有拒绝，却还是问道：“那姐姐你晚上吃什么？”
护士姐姐脱口而出：“点外卖啊。”
仿佛刚刚那个说“能省一点是一点”的人不是她一样。
虞生眉尾微挑，对方似乎也察觉出了一点不对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解释道：“你不知道，我挺重口味的，但是我妈又经常给我做一些清淡的菜，我吃又吃不好，不吃又浪费……”她有些心虚地看了看虞生，似乎是在担心对方会不会介意这番说辞。
但是幸好，虞生没有丝毫介意。
两人似乎都心知肚明怎样的说辞能够让对方更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好意。
“谢谢姐姐，我一定不会辜负阿姨的心意。”
护士姐姐笑得眉眼弯弯：“那我先替我妈谢谢你～”她的尾音带笑，整个医院苍白的压抑似乎都因为她这样一个人的存在而变得明亮了起来。
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席阳。
真的像太阳一般晴朗。
等她走了之后，病房便陷入了一阵寂静之中。
殷颓在那温馨友爱的场景中扮演一个看客。
既然没有他说话的余地，他也就不自讨没趣地插嘴。
只是他心中不禁想着，撇开那层令人生厌的身份，虞生的确是一个非常讨人喜欢的人。
她生得好看，性子也安静温柔，现在又病病弱弱的，让人看着就很想抱在怀中爱惜。而且她虽然年纪小，但是心智上又较同龄人更为成熟，有一种随和，就好像不论身处怎样的境遇、面对怎样的人，她都能从容应对。
这样的人，却偏生有那样令人不齿的过往。而即便有那样的过往，又被众人所厌弃，她还是“出淤泥而不染”。
真是……
“你还不回去吗？”
他的思绪因为虞生的声音重新响起而被打断。
他闻言，调笑了一声：“拿到作业就赶人，不能这么过河拆桥吧？”
虞生没有在意他的玩笑，只是看向了窗外，悠悠说道：“越晚风雪越大。”
殷颓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窗外一片纯白，只依稀能看见几枝枯枝黑褐。鹅毛大雪斜飞，即便是在屋内听不到风声，也能够感受到外面白风袭人。
真的是……好大的风雪。
但殷颓只是一脸淡然地从书包里拿出了自己的作业，状似满不在意地说：“那有什么，大不了就在医院里歇着呗。”
似乎是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回答，虞生不禁问道：“你家里人允许吗？”这样夜不归宿？
殷颓拿笔的手一顿。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是虞生能够明显感觉到，他们之间原本还算和谐的氛围，因为她刚才的那句话骤然低沉了许多。
就好像一面完整的镜子，此刻镜面的边缘多出了几丝裂缝。
虽然摸不到裂开的痕迹，也并不是多惹眼的伤口，但是这样的感觉都无疑在酝酿着一种危机。
——一种，镜子终将会碎掉的危机。
但是不待虞生多想，殷颓已经恢复刚开始自如的模样，一边在试卷上落下自己的名字，一边回答虞生刚才的问题：“我到时候跟他们打个招呼，他们也不会介意的。”
虞生默默看了他一眼：“殷颓……”但是只叫了对方一个名字，她就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能说什么？
问他为什么要对她好然后继续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还是对他说刚认识的朋友如果这样对她好的话，她难免会怀疑对方的目的？
她觉得对方是一个娇生惯养的贵公子，心思应该没那么多，她不应该说一些丑陋又难听的话去伤害人家，但是她心中的疑惑便无解。
“殷颓。”她第二次叫他。
殷颓终于从试卷中抬头：“嗯？怎么了？”
虞生薄唇轻启，声音温软又好听，一字一句，连语速都那么让人觉得舒适：“如果你是为之前的不欢而散而感到……不好意思的话，不用这样。”
殷颓的神色严肃了一些：“什么意思？”
虞生继续解释：“我已经不在意当时的插曲了，我希望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我们像正常的同学、普通的朋友那样就好，你不必觉得……愧疚之类，对我更上心。”
她这样理解其实也实属正常。
毕竟殷颓最开始也说了，这是“补偿”。
但在虞生的认知中，根本不需要这样。
伤口一旦形成，就从来没有“愈合”一说。
再高明的技术，都会留下疤痕；再长久的时间，都不会让受害者遗忘疼痛。
她可以因为对方如今的“醒悟”而不再纠结当初的不愉快，但是让她宽容地放下，她又实在小气，所以只能尽量不提及。
如果殷颓一直以这样的心思与她交好的话，她会觉得这段“友谊”并不单纯，承担起来就太沉重。
殷颓听了她这一番话，也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一双好看的眼睛干净，神色却又复杂，让人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二人这么无声对峙了大概有一分钟，殷颓终于败下阵来。
他好像认输了一般，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好吧好吧，你也需要静养，那我明天再来看你好吧……”拉链刚刚扣好一半，他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再次将书包拉开，从里面拿出了手机，递向虞生，“诶，你手机呢？加个微信。”
虞生愣了愣，思维都有些僵硬：“加、加那个做什么……”
殷颓显得格外理直气壮：“方便啊！现在话费很贵的，我要是……”他的话音戛然而止，随即收回手机，翻找出通话记录，“糊涂了，直接找你手机号不就行了……”
他话音落完没多久，一脸懵逼的虞生就听到了自己手机的消息提示音。
然后就见殷颓笑得宛如一只小狐狸一样：“这样就好啦～”
虞生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还是拿过手机，点开了消息提示。
【“大雪”请求添加您为好友】
她犹豫了一两秒，然后点了【同意】
殷颓的微信头像是一只萨摩耶，对着镜头吐着舌头笑的样子很可爱，让人见之则喜。
萨摩耶的脖子上还有一只皮肤白皙的手，虽然模糊，但是依稀可见皮肤之下隐藏着的青色血管。
虞生不禁一笑，甚至问道：“这是你家的狗吗？”
“对，名字叫‘小雪’，不过是只公狗……”顿了顿，他似乎也反应过来虞生刚才言语中的一点轻快，于是试探性地问道，“你也喜欢？”
虞生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那只萨摩耶的身上：“喜欢的。”
“那下次我带它来？”
但是虞生却很果断地拒绝了：“不了。”而且医院不允许带宠物进来。
“你不是喜欢么？”
虞生将手机息屏，很平静地解释：“我很怕狗，不管多小，只要出现在我面前，我都害怕。但是它们也的确可爱，所以在绝对安全的时候，还是喜欢的。”
殷颓闻言，了然地点点头：“行吧……”然后又像是觉得有些可惜，还颇为遗憾地叹息一声，“小雪的毛很软很蓬松，你不摸摸它真的可惜了……”
虞生笑了笑，换了个换题：“‘大雪’和‘小雪’，都是节气，你怎么想这个名字？”毕竟这样一联想还是挺文艺的，而殷颓看上去，又似乎跟“文艺”沾不上什么边儿。
殷颓微微垂眸，鸦羽一般的睫毛轻颤，嗓音中都裹了一层朦胧思绪：“是……比较值得纪念的日子。”
他没再往下说，虞生也就没再多问。
他们两个似乎都不是什么健谈的人，就在气氛又要冷下去的时候，殷颓捡起刚才那个话题，问虞生：“你光问我的，你的头像、名字是怎么回事？”
虞生不理解，皱着眉看他。
殷颓将手机界面调到她的微信名片，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原始头像、乱码的名字，虞生，你是活在上个世纪吗？”
虞生茫然地眨了眨眼，正经地补了一句：“没有啊，上世纪还没有这些东西。”
殷颓一噎，随即抢过虞生的手机：“我不管，赶紧给改了，我刚才就想说了，五六十岁的老大爷都不像你这样……”他的声音在手机被解开的那一瞬间顿住。
他已经做好问虞生要密码的准备了，但是没有想到，他就那么轻轻一划，手机就被解开了。
虞生没有设置密码。
现在这年头，竟然有人敢不给手机设置密码。
她的心真大。
而且即便他抢了她的手机，她也没什么反应，躲都不躲一下，任由他去。
现在也没点想要抢回去的觉悟。
殷颓在心中更加肯定了一个念头：她的心是真的大。
但是他没有提醒虞生，而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话锋一转，道：“赶紧想想你要取一个什么名字。”
他的语气格外坚定，好像不容拒绝。
不过虞生倒也没想过要拒绝。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略微思考了一番，对殷颓说：“二十四。”
殷颓准备打字的手指微顿：“二十四？”
“嗯，二十四。”
殷颓眉尾一挑：“二十四桥明月夜？还是……”
还是“二十四节气”。
只是后面半句话，他没有说。
他不清楚为什么，最终解释为——他还没有那么自恋，以为对方取“二十四”的原因是他的昵称也出自“二十四节气”。
虞生笑了笑，说：“也可以这样解释，但主要是因为今天是24号。”
殷颓的心脏猛然一跳。
很古怪。
他一边僵硬地输入“二十四”，一边故作寻常地问她：“为什么取这么个名字。”
虞生语气淡淡，尾音似乎夹杂着笑意，与着那一双温柔眉眼，看上去难免令人着迷。
“因为今天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在今天，她得到了来自陌生人的善意，收到了一束对她而言不同意义的花。
那是妈妈为她种过的向日葵。
如今再收到，就好像是匆匆离去的妈妈在跟她说，即便没有妈妈了，也能够遇见新的人，继续对她好。她并不孤单。
但是殷颓并不能理解其中的深意。
“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这句话好耳熟。
仿佛出自他之口。
……不对，他刚才就是说过这样的话。
“怦怦”。
他甚至分不清楚是谁的心跳声了，——这叫他怎么能不误会。
他盯着虞生的脸，对方虽然笑意温软，但是丝毫没有他预想中的情绪。
她直白坦然得像是在无声嘲笑他刚才莫名而来的紧张。
他心中忽然有些恼火。
——你能不能不要一脸坦然地说这些让人误会的话啊！！
但是他最终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有些烦躁地把手机还给了虞生。
他的动作带着无可避免地粗鲁，但是虞生并没有注意到——或许也是注意到了，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的微信昵称已经被殷颓改好了，头像……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拍好的，——照片上的她眉目低敛，明明是在出神，但传达出来的讯息却好像她若有所思、若有所感，隐约神秘。医院的灯光明亮如昼，她一身单薄，在这一片单调的纯白中，竟然显得楚楚可怜，别有一种惹人心疼的意味。
不得不说，殷颓真的把她拍得很好看。
“谢谢。”她这样说，意味不明。
殷颓觉得，心情似乎也没有那么烦躁了。
金贵的公子颇为得意地扬了扬唇角，精致的容颜上便飞了几分倨傲的神采：“那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