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许德拉
夜色凉润,窗口透进的风轻轻地卷动悬垂着的白色帘帐,丝质轻薄,一缕缕仿佛海底飘摇的水草,温柔招摇。
这个时候,他醒了。
毫无预兆,却又刹那之间毫无睡意。他不知道自己为何醒来,也不知道此时的夜色有多深。外边鸣虫清幽的叫声渐渐传入耳,天地之间,万籁似乎俱寂,微茫螟虫,竟也趁此成为天地的主宰,奔腾起舞,对月快歌。
辗转片刻,他静静抬眼向窗口。窗外一轮弦月散出朦胧的光,是唯一的光源,淡淡地勾勒出室内物体的轮廓,书桌、窗棂、笔架。
一切似乎一如往常,有那么片刻,他几乎是困惑的。
然而,骤然之间,他明悟了。心跳瞬间加快,手指几乎是痉挛地一握,血脉流动之间,点点黄光骤然如萤火般升腾而起,于身周一寸内流转不休。
而窗边的那道黑影半坐在窗台上,身姿窈窕,一腿微微屈伸,保持着一个近乎闲适的动作,仿佛雕塑般静止不动,任由帘帐雾一样在身侧萦绕来去。
某一个瞬间,他几乎要以为这确是一个没有生命的雕塑,不过被谁恶作剧似的摆在了这里。
然而,一阵大风訇然涌入,纯白的帘帐如有生命般乱舞,几乎成了一团砰然而起的雾。那道身影倏然而起,五指似乎在窗台上轻轻一搭,便如一只黑色的燕子般灵动迅捷地穿窗而过。
他猛然一惊,翻身而起,待冲到窗前探头四望时,只见一片宁静而微蓝的夜色,远处的树影轻轻地在微风里摇晃。
他怔怔地、长久地凝望,身侧的黄光在帘帐的轻抚下渐渐消隐,而那道身影却再没有出现。宁然的夜色里,他几乎要怀疑这只是一场倏忽来去的幻梦。
闹钟在案头声嘶力竭近乎疯狂地咆哮,一瞬间炸起来的声音足够在深更半夜把人吓成失心疯。一只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毫不客气地抬起来,力道凶狠,“啪”地一掌正中红心,圆形的闹钟几乎是飞射到地面,弹了几下,断断续续漏出几个高亢的音节,彻底闭嘴了。
床上的人伸手挡在眼前,然而几缕金色的阳光仍然不屈不挠地穿过他指间的缝隙,耀得他眼前发花。林然□□了一声,一面伸了个懒腰,抬起下颌以尽量躲避近乎无孔不入的光线,一面想着,真是要换一首歌了,前几天还听见隔壁半聋的老大爷在楼梯上以贯穿半栋楼的分贝和一个阿姨抱怨半月以来早上总是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一定是出现了幻觉。再这样下去,在他猝死之前,这大爷迟早被他坑骗到医院去。
晨风温柔,轻轻卷动窗台边的白色丝质帘帐,林然眯着眼睛,正挣扎着想要爬下床去,却在那个瞬间凝固成了一尊汉白玉的雕像。他怔怔地凝视着自己白皙指节中隐隐可见的淡青色经络,指缝间可见大理石的窗台被帘帐半遮半掩,灿烂的阳光于其上自由地纵跃来去,耀花了他的眼。
他想起来了,那道影子。
那道影子即使在这样灿烈的阳光下也不曾消退,近乎顽固地贴在他视网膜上不肯走。始终那样闲适地、窈窕地半倚在窗台上。看得久了,几乎要成为视线里一块长久的黑斑。
她是谁?她怎么进来的?她为什么要进来?就为了看一眼他吗?
林然保持着那个姿势静静凝望着窗台,他纯黑的瞳孔即使在这样的阳光下也是深不见底,仿佛即使千思万绪诸般情意,什么投了进去都不见。
被拍到地上的闹钟此时此刻好死不死又一次顽强地开腔,重金属的摇滚风炸起来的瞬间几乎将屋顶掀翻过去。林然给吓了一跳,含怒伸手把闹钟捞了上来,相当熟练地把电池掏了出来。
这是在他摔坏了无数闹钟后他妈含怒给他下的最后通牒,那天将闹钟甩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妈满脸都是一种类似于:“老娘终于大仇得报了。”的快意表情。后来证明他妈是对的。这个闹钟无限顽强,摔不坏打不死,音量极大唱歌没品。最重要的是,这玩意儿根本没有“开关”一说,唯一让它停下来的方法就是抠出它的电池……等你含怒掏完,也就差不多醒了……
所以当林然一个人来这里上学的时候,他妈一面黯然神伤着她儿子的飘零远离,一面却毫不犹豫地在他的包裹里塞上了这个,丝毫不怕她的宝贝儿子哪天清晨就猝死在床上。
不过她也确实没什么好怕的。林然下床走进浴室,看着镜中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自己,挠了挠睡乱的头发,咧嘴笑一下。
哎,你是谁?我得逮到你。
他伸手去拿牙刷,想得入神,没注意到指尖一点微黄光泽飘零而出,与斜照进室内的阳光浑然一体,无分彼此。
从小林然就是个异类。
这一点他是很有心理准备的,毕竟他爹娘大约从他还是个受精卵的时候,就兢兢业业地开始了他们的教育大业——他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但绝不能让别人知道。
他是很明白这一点的。毕竟他曾见他消瘦纤细的母亲在家毫不费力地提起百来斤重的煤气罐,或者在动气时将他足有九十公斤重的父亲从房间的这一头扔向那一头;他也曾见过在忘带钥匙的时候,父亲看见四周无人,便如同一个轻盈的气球般将他看起来壮硕的身材悠然升空至四楼的阳台,从里面将门打开。
这样的父母诞育的孩子,难道可能不是个异类吗?
即使在他真正显露自己的能力之前,也是如此。
他的肤色从来都是都是异样的白,并非那种死人般的苍白,而是在阳光下白至近乎透明,甚至隐隐可见其间的筋络血脉。仿佛阳光更灿烈一些,他就将层层消隐溶解,化为海上浪尖的泡沫。而他的眼、他的眉、他的发,却是异样的黑,黑至深不见底,纯粹无极,那对比鲜明至惊心动魄。再配一点殷红如血的唇色,整个人便只剩了“妖异”二字可以形容。
林然一度揽镜自照都十分嫌弃,一方面嫌弃这个动作觉得太娘,另一方面又嫌弃自己的脸也觉得太娘。他觉得像这样的脸应该生活在山川大泽里做一只宽袖大袍、魏晋风范、吸取精气的大妖,和钢筋水泥的人间烟火实在格格不入。
然而直到他来到学校的等候室时,才知道自己真是太高看自己了。许德拉不愧是许德拉。此地群魔乱舞,简直宛如大型cosplay现场,他的左边坐了个身型消瘦的男子,脖子上缠了一条一米多长的青绿大蛇,橙黄色的蛇眼转过来盯着他的左脸颊,不怀好意地、“咝咝”地吐着信子。右边则是一个身材高挑,颇为漂亮的姑娘,但她的一头火红长发却无风轻动,宛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更远一点的地方,一个一米出头的小女孩正努力扒着窗台看向外边;她的旁边,一个足有两米出头,综合长宽高看起来十分类似铁塔的男子大声谈笑着,震得所有的窗户玻璃都在颤抖,没有人愿意在他身周一米之内呆着。
平生第一次,林然觉得:老子真是个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