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六十七
“你是叶长风的女儿吧？当年你的满月酒，我也有幸去凑了个热闹，”古源没有直接回应，只是看着躺在地上的古萧逸，眼中温柔，轻声道：“萧逸这些年，多谢逸仙阁照顾。”
叶随霜看着古源，心中酸楚不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她说：“师兄这些年……一直想要来云延城，他……他想证明您是清白的……”
听见叶随霜的话，古源眼中错愕之情一闪而过，随即苦笑起来，只是看向古萧逸的眼神愈发温柔，沉默了一会儿，古源收敛了笑意，转向叶随霜说：“叶姑娘，你记住我接下来的话。”
他语气严肃非常，叶随霜一怔，愣愣看向他，却发现古源的情况似乎比她想象的糟糕许多。
虽然身为元婴期修士，但古源身死至今，已过去多年，魂体又融入这种与万人坑无异的深渊，早已经残破不堪。而方才出手救下二人后，又现形在叶随霜面前，对他而言显然十分勉强，证据就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叶随霜感觉眼前古源虚无的魂体又暗淡了几分。
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时间所剩无几，古源没再铺垫任何废话，直接将当初云延城发生的事向着叶随霜平铺直叙而来：“当初云延城一事，事发突然，那晚整座城好像与世隔绝了一样，百姓逃不出去，我试着向七门求助，也是毫无回应，城内甚至没有敌人，百姓被困在城中，接二连三地莫名离魂而亡，修士比普通百姓撑得久些，我四处探查，居然在城主府找到不知何时浮现的阵法。”
“奈何我修为浅薄，难以破阵，反而被那邪法生生逼得爆体而亡，”古源回忆至此，面露苦涩，低声道：“虽然古源才疏学浅，但也知道这种吸魂的邪阵不可能是什么好东西，更何况对方胃口大得很，居然要云延城数百万人的命来填……于是我……”
他的声音低下去，几乎微不可闻，话语中都是一股对自己束手无策的痛苦之意，而叶随霜早已被他所描述的真相所吸引，有些焦急地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他的回忆。
良久，古源颓然长叹，伸手扶住前额，嗓音嘶哑道：“被卷入阵前，我索性吸纳了其余修士的灵力，耗费神魂将那些生魂尽数锁住，让他们不得被阵法引去……这个面目可憎的怪物是我一手造成的，百姓多年不得解脱的折磨，也是因为我……”
闻言叶随霜如遭雷击，瞪大双眼看向古源，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见她骇住的样子，古源叹息一声，原本笔挺的脊背慢慢佝偻起来，他轻声道：“身为城主，我没有护住百姓，身为修士，我没能守住道义，身为父亲，我……未能尽责……我……实在是无颜……”
也就是说，当初云延城遭难，意识到其中可能暗藏的巨大阴谋后，联系不上仙门增援又无力解决异状的古源在身死之际，决定以其他修士的神魂为笼，以自己的神魂为锁链，将全城数百万枉死的百姓魂魄锁住，避免离体的魂魄如幕后黑手所愿被投入血阵，以破坏对方的计划。
而他本人这些年却一直困守在数百万怨气冲天的亡魂之间苦苦等待仙门的支援，还要亲手将爱戴自己的百姓锁在这个人间地狱，饱受折磨。
“别这样说！”叶随霜忍不住喊道，哪怕明知道会穿透魂体，她依旧伸出手试图扶住被负罪感压垮的古源。
“古城主！那血阵是魔修为了重归人世，才献祭百万人准备开启联通两界的通道，如果，如果当初不是因为您孤注一掷，现在的人间便已经是生灵涂炭的地狱了！”叶随霜强忍泪意，哽咽道。
在原定的世界线中，想来就是因为仙门并没有发现云延城的异样，而古源在苦苦坚持多年之后终于被魔修炼化，并在仙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打开了入侵的通路，这个世界才会发展成最终那副只余焦土的人间地狱。
“原来……如此，”闻言古源恍然大悟，随即又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长叹道：“若是这样，这点罪业我便也不惧了。”
“我强行锁住这些怨魂，彼此消磨之下，我也无法避免被他们影响，一直浑浑噩噩的，”古源道：“但方才却突然清醒过来，可是叶姑娘的手笔？”
叶随霜摇摇头，轻声说：“想来是佛子在外诵经的原因。”
听说佛子前来，古源如释重负，欣然道：“既然如此，我的责任便到此结束了。”
“叶姑娘，有些话，想请你帮忙转告那个混小子。”古源的魂体渐渐要维持不住了一样，他久久凝实着不省人事的古萧逸，不舍地开口道。
“您，您等一下！您自己跟他说！”见状叶随霜慌忙扑上去，死命地摇动古萧逸，吼道：“师兄！师兄！”
任凭她动作激烈，古萧逸依旧没有回应，古源笑叹道：“算了……他……”
话音未落，叶随霜扬手毫不犹豫地朝古萧逸的侧脸重重扇了一耳光。
古源一噎。
就在叶随霜反手准备再来一次时，古萧逸痛呼着清醒过来了，当他捂着脸正想大骂时，看见叶随霜哭得凄惨的样子一下慌了手脚，连忙道：“师妹你……”
叶随霜一把将他掀到古源面前，大喜道：“古城主！古城主！”
见两个孩子似乎十分要好的样子，古源心中最后一丝担忧也消散了，他看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古萧逸温声道：“萧逸。”
听到熟悉的声音，古萧逸顿时僵在了原地，他呼吸急促起来，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向站在他身前，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父亲。
“……爹？”他看着眼前的人影，似乎担心这是一场梦境一般，于是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性问道，说话的声音干涩得要命，隐隐带上了哭腔。
“你……你长大了，都这么大了，”古源凝视着他，眼神温柔得要落下泪来。
“当初那么点点大一个，又爱哭，实在不像个男孩子，”他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古萧逸的头，温柔地说：“哪怕我……我也实在放心不下你……”
古萧逸哽咽着，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哭声：“爹……爹……我……”
“好孩子，好孩子。如今见你过得好，爹就放心了。”这一次古源却没有像小时候那样，严厉地训斥他的软弱，只是笨拙地一下又一下轻拍着他的背。
以一己之力撑了这么多年，古源早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此刻魂体已经溃散到几近透明，但他只是温柔地注视着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长大的孩子，将最后那句话说出口：“不必难过，萧逸，你永远……是爹的骄傲……”
“爹！！！”古萧逸哭嚎着，以一个狼狈到近乎滑稽的姿势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想要用尽一切办法将父亲留住。
而随着古源的溃散，这数百万被他强行锁住的数百万怨魂也渐渐开始崩溃，寒素所诵读的梵音带着柔和的力量从外穿透进入，原本阴冷的怨魂体内瞬间被暖意包围着。
见状叶随霜强撑着准备去拉古萧逸，然而不等她上前，身后突然探来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叶随霜猛地回过头，却发现居然有另一位相当年轻俊秀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
看到对方略微有些眼熟的面容，以及那身绣着“烟笼寒水”的制式弟子校服，叶随霜踉跄几步，一阵头晕目眩，浑身抖如筛糠，崩溃道：“……温道友？是温道友吗？”
闻言对方露出一个苦笑的表情，点了点头，不知为何，他的状态甚至不如方才的古源，连与叶随霜对话都做不到，他用力点了点胸口烟笼寒水的纹样，口型似乎是在说“小心什么”，少年人那双神采飞扬的眼中无奈惋惜之意还未浮现，就彻底消散了。
“等等！！！”叶随霜用力伸手，却只抓到一缕青烟，她茫然地看着空无一物的手心，只感觉胸口剧痛无比，痛得她仿佛肺腑内的空气得被挤压殆尽，眼前昏黑一片，几近昏阙。
而此时在梵音中，无数怨魂一齐被超度，消散于天地，同时一道温暖的灵流顺着托住二人，将他们轻轻放下。
“等等，他们二人为何？”
“萧逸！？这、这是怎么回事？”
“霜儿！霜儿！”
对众人的关切充耳不闻，叶随霜独自瘫坐在地面，撑着依旧颤抖不止的身体，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感受从喉管一路灼烧而上的痛感，满口铁锈味，耳边唯一清晰可闻的只有师兄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就在她快要撑不住倒下之时，叶随霜突然落入一个用力的怀抱中，直到闻到熟悉的雪后松柏的香气，原本僵硬如木偶般的叶随霜才终于清醒过来一般，她抓紧夏长歌，放声痛哭。
“没事了，没事了。”夏长歌用力将叶随霜抱在怀里，支撑着她疲惫不堪的身体，柔声安慰道。
嘶吼一般痛哭许久，叶随霜紧紧抓住夏长歌，浑身颤抖不止，众人都以为她是被怨气影响才情绪失控至此，然而夏长歌却隐约察觉到她的哭声中除了悲恸，还有压抑到极点的愤怒，下一刻他听见怀里的姑娘只短暂平静了一瞬，带着尚且浓厚的鼻音低吼道：“路玄岐！”
语罢，似乎难解恨意般又重复了一遍：“路玄岐！”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那人挫骨扬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