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叶姑娘请回吧，宗祠乃门内重地，不得随意入内。”站在门外的轮值的弟子看到叶随霜大老远如同担货的骡子一般累得气喘吁吁，呼哧呼哧地一步步走近时，嘴角便控制不住的抽搐了起来。
然而维护宗门良好形象显然是每一位玄月门弟子义不容辞的责任，他很快调整好了表情，露出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对累如死狗般瘫在门口的叶随霜彬彬有礼地说道。
叶随霜……叶随霜并没有力气理他。
失策，实在是失策。作为前世一个打游戏都能迷失在开放世界的游戏地图中的方向白痴，她实在是太过高估自己的记忆力了，这一路下来徒步路程估计都够她走回家了，叶随霜只觉自己命不久矣，也顾不上面子，当着那几个弟子的面直接四仰八叉的瘫在了地上。
“夏长歌在里面吗？”瘫着瘫着，叶随霜翻了个身，问轮值弟子道。
“少门主自请领罚，今夜怕是得在宗祠过夜了。”弟子犹豫了片刻，回答道。
按理说赏罚弟子之类都是玄月门自家事，轮不到跟叶随霜这个外人交代，但这几日叶随霜跟着夏长歌同进同出，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只觉得夏长歌跟叶随霜两个小朋友天下第一最最好。
加上叶随霜现在大有一副时刻准备原地打滚要求进去的无赖做派，她敢闯，弟子却不敢拦，只能祈祷她所剩无几的良心能够觉醒一回。
“你看我来都来了…”叶随霜当然不愿放弃，只能祭出大招——和稀泥大法。
片刻之后，辩论失败的轮值弟子面如死灰地目送着叶随霜跨入宗祠。
作为玄月门重地，宗祠内空间开阔，虽然无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还是有轻微的回音，入目的装潢流露出古朴的气息，烛台的灯光略暗，放眼望去两边墙壁上是大幅的壁画附加密密麻麻的刻字，还有层层叠叠的石制屏风上同样是人物字画。
叶随霜了然：这是玄月门杰出人物代表介绍啊。
宗祠是个庄重肃穆的地方，自己这种讲文明懂礼貌的新时代青年自然不好大呼小叫，叶随霜只能选择继续拖着自己这副随时报废的身体艰难前行。
叶随霜累的气喘吁吁，走三步停两步，终于在撂挑子不干之前，看到了在宗祠最深处，跪在诸多牌位及一片长明灯前的夏长歌。
于是她一鼓作气，手脚并用地爬到夏长歌边上，顺势占了一个跪拜用的蒲团就地躺下。
叶随霜一时半会儿累得说不出话来，夏长歌显然早就注意到她来了，但罕见的沉默着，并没有开口。
好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叶随霜终于感觉自己气顺了一点，斟酌片刻，还是保持着四仰八叉的姿势，扭头问道：“吃了么？”
“……”虽然并非自愿，但好歹也相处了几天，对叶随霜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事作风有一定的了解，夏长歌短暂地沉默后还是顺着她的话接到：“没有。”
“那可真是太巧了，我也没有。”叶随霜麻溜地从地上一个翻身，顺便把食盒从乾坤袋里拽到两人中间，热情洋溢地说：“一起啊！”
夏长歌撇了她一眼，最终还是没有以不敬先祖为名将叶随霜就地处决。叶随霜接收到他的眼神信号但愉快地决定无视，她暴走八百里早就饿到可以生吃一头牛，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怎么可能为了这点规矩委屈自己，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掀开食盒盖。
“糖醋排骨糖色鲜亮，泛着红润的光亮；白切鸡肉质肥嫩，搭上小葱特有的香味，格外鲜美；清香四溢的鼎湖上素，卖相绝佳！就算是素菜也显得分外诱人：让我们看看最后一道，冬笋老鸭汤，鲜美的冬笋配上唔……”叶随霜开始努力回想舌尖上的z国寻找代入感并有感情地朗诵道。
“可以了，停一停。”夏长歌红着脸一把捂住叶随霜喋喋不休的嘴。
他作为修道之人早早就开始控制不食凡物，等到之后正式辟谷后更是不思五味饥渴，加上他本就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叶随霜的解说按理对他来说无异于对牛弹琴。
但这几天尚未入道的普通人类幼崽叶随霜已经在他面前表演过无数次现场吃播，作为新世纪饭桶，叶随霜自信于自己干饭一直都很可以的，不仅能吃而且吃的香，感染力极强。
而且因为这两天她一直跟在夏长歌后边转悠，随时走随时吃的原因，目击者众多，隐隐约约有继逸仙阁后在玄月门引领新风潮的趋势。
玄月门的厨房一跃成为热门景点，人流量大增，有时候叶随霜自己去拿点心的时候都会碰到有玄月门弟子练功之余“路过”厨房并偷偷摸摸往嘴里塞两个甜饼。
耳濡目染之下，夏长歌惊觉自己在看到叶随霜吃东西的时候竟然也时不时会产生想尝尝的念头，并且真的在她刚刚一连串的报菜名之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丝饥饿。
叶随霜眨巴了两下眼睛，夏长歌终于撤回了手，然后自暴自弃地拿起了筷子，叶随霜看着他夹了一筷子鼎湖上素后自然地从他手中接过筷子并喂了他一口糖醋排骨，当然没忘记也喂自己一口。
夏长歌明显呆愣了一下，然后仿佛放弃了一样用力咀嚼起来。
感谢食盒的保温效果，饭菜保持着刚刚好的温热，两人都饿狠了，交替着夹菜，碟中菜肴以极快的速度逐渐消失。
“所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罚跪？”吃着吃着叶随霜突然问道。
“我是自请的。”夏长歌闻言抬起头，认真地对她说：“‘自省吾身,常思己过’，说不上是惩罚。”
“说这话的时候最好先把嘴角酱汁擦掉会显得更有说服力。”叶随霜吐槽了一句，伸手抹掉他嘴边的罪证。
夏长歌脸皮一红，底气不足地说道：“你这人……”
“那么你为什么要自请罚跪呢？”叶随霜若无其事地继续发问。
夏长歌刚刚还在恼羞，这会儿听完却沉默了，叶随霜以为小男孩儿脸皮薄不好意思了，正打算转移话题，就听到夏长歌低声说道：“是我不好，害你受这么重的伤。那天本就是我自己心情不快，才在尚未探清虚实之时就向你出手，这样迁怒他人实非君子所为……我……”
他难得乖顺地低垂着头，柔软的额发顺着脸侧垂落，遮挡了小半张脸，让叶随霜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看到紧紧抿着的嘴唇和绞着衣角的手后，叶随霜还是非常直观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歉意和失落。
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心细如发的人，方才没心没肺地和云舟插科打诨，在房间里百无聊赖的发呆，全然没想过今天在藏经阁自己随口扯的谎让夏长歌承受了多大的自责感和压力。
夏长歌虽然年龄尚小，却一直是个对自己非常严格的人，虽然叶随霜一直在心里吐槽他小小年纪老成无趣，但她其实并不了解这个人，甚至可以说并没有去了解的打算。
叶随霜难得沉默下来，她看着眼前这个好看得过分的小孩，在室内略显昏暗的烛光下显得身形单薄，感觉眼睛被烛火晃得有些干涩，忍不住眨了眨，心里想的是：我是不是有点太冷漠了。
前世作为叶青只活了不过20年，除了父母和一只手数的过来的好友，和其他人的交往可以说是点到为止，无论是父母还是朋友都曾或是担心或是调笑的说过她是个冷谈过分的人。
哪怕胎穿到这个书中世界已经八年多了，她一直处在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角度，等待着故事的推进。没有拯救他人的热情或是世界的野心。
除了“叶随霜”的家人。她和他们朝夕相处了八年，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他们有多爱她，哪怕她一直觉得这是虚幻的小说，也不妨碍她想要回应家人的爱。
也因此她对剧情唯一的抗争，仅仅是希望自己一家人能平安顺遂，至于其他人，就恕她无能为力了。
毕竟叶随霜只是单纯地认为既来之则安之，想要从心地活着，并没有什么大女主的英雄梦。
虽然是无意识，但其实她一直冷漠地将周围地一切视作虚假，一直将自己与周围割裂成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可能这一切对于她来说与其说是新人生，更像是一场全息网游。
所以哪怕在看到夏长歌这个“红颜薄命”的英雄，她也只是惋惜了一下而已，根本没有像什么正面人物一样想要改变一下夏长歌的命运之类的。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是个女一百八十号吧，叶随霜自嘲般想着。
但现在看着因为自己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而愧疚难当的夏长歌，她终于有了一种真实感：她的毫不在意确实地伤害了他人。
这些人在之前的她看来只不过是纸片人而已，但他们确实有着自己的灵魂和人生，这一切都不是她能把这里简单地看作一本三流小说后就可以随意践踏的。
半响没有动静，夏长歌抿了抿嘴，有些恼自己嘴笨，还想说些什么，就听到叶随霜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是我该说对不起。”
她也不看夏长歌了，索性一口气说开算了，自顾自道：“我没受什么伤，是我不对，我不该这么骗你，你没有什么错。”
叶随霜抬眼看到夏长歌显然没有被说服，正打算继续自我谴责的样子，于是直接打断他，直视他的眼睛继续说：“我今早昏倒不是你的错，我不该骗你，但具体原因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总之不是什么坏事。”
夏长歌听了只是愣了一下，认真反问她：“真的没事吗？”
“没事。”
“那以后就可以告诉我了吗？”
叶随霜看着夏长歌漂亮的眼睛中带着固执，突然就笑弯了眼，也认认真真地回答道：“我会告诉你的。”
夏长歌也有点不好意思，嘴角微微上扬，这个时候叶随霜才感觉眼前这个漂亮严肃的人像个小孩儿，嘴角眉梢都是可爱的稚气。
“……但是削我还是你不对的。”
夏长歌一下子脸又红了，别别扭扭地说：“所以我说了对不起啊。”
叶随霜逗完小孩儿，从乾坤袋中取出枕头被子铺好，心满意足地躺下，打了个哈欠，说：“好嘛，我接受了，一起睡觉吧。可累死我了，你别说，幸好我拿了装备，不然睡地板还真有点硬。”
夏长歌一听脸红得简直要滴血，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些“说什么胡话呢！什，什么一起……再说，再说我尚且在受罚中，宗祠内怎么能行事如此放，呃！”
叶随霜一手掐住夏长歌小朋友的脸，打断他，理直气壮道：“我才八岁，你也大不了我两岁好嘛！再说又不是凡间，讲究那些男女大防，迂腐！而且刚刚不是都说清楚了吗，没错你还跪什么跪！”
小朋友脸颊上的软肉手感过好，叶随霜又忍不住掐了一把，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恶狠狠地说道：“快点睡觉啦，不睡觉长不高的！”
夏长歌听了她一通歪理，好像被说服了，眼里闪过一丝挣扎，他抬头看了眼宗祠内的长明灯和牌位，终于下定决心，在心里念了念先人莫怪，这才犹犹豫豫地挨着叶随霜身边躺在了软毯上，心里却不安得很。
他轻轻偏过头去，看到这个混世魔王闭着眼睛难得安静的样子，莫名地平静了下来。叶随霜脸其实生得很可爱，只是平时表情有些生动过头，反倒不显。
夏长歌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缓缓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