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从电梯直上七楼,南挽之熟悉得像回自己家,他站在705门口后有分秒的犹豫。
咚咚——
敲门等了一会儿,没能等来李灵,南挽之怀疑弥络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在不在,忍不住萌生退意。
本来该迈开脚步往回走,昌怀的声音在耳边立刻响起,“今天是老大的忌日……”
于是手不自觉压在指纹解锁的位置,嘀的一声,门开了。
他其实好奇过李灵从前是什么模样,这家伙和弥络偶尔会冒出一两句文绉绉的话,从前会不会是个书生?
屋内光景叫南挽之有片刻的恍然。
毕竟常人不会想到打开门后,里面会是一片湖,无穷碧色间,小荷风中立,唯有一廊通湖心。
他下意识放轻脚步走向湖心亭,走近了,瞧见亭子的另一出口处旁有两条小船停泊。
清风拂面,风景雅致,李灵究竟会因何而死?
“谁?”一道有些警惕的声音忽地响起。
南挽之回头,莲叶深处簇簇一动,说话的人好似立刻就后悔闹出动静,忙缩了回去。
他顺着看了两眼,半个人影都没看到,站在原地正真不知道怎么办,就听身后骤然传来喧嚣。
“搜!一个角落也别放过,抓到那不详灾星的人重重有赏。”
705已经消失,只见长廊尽头一分为二,包围着精致大气的庭院,几队穿着轻甲的士兵,士兵正拿着刀在四处胡乱翻找。
后腰一痒,有东西戳了他一下。
来不及回头,这股力量猛然加大,勒过腰将他往后拖,南挽之下意识伸手晃着保持平衡,下一秒就被放倒。
“嘶……”后脑勺嗑到什么,来不及喊痛,他对上双又亮又凶的眼睛。
“别喊。”凌乱的长发湿漉漉贴在头上,少年十几岁左右,眉眼间气势十足,手里拿了把刀抵过来。
来不及说话,眼前银光一闪,少年以刀柄往他颈侧利落一敲,青年便软趴趴被拖上一条小船,几乎两个呼吸的功夫,士兵领头的视线错开莲湖。
少年拖着小船往荷花深处走,时不时看看乖巧躺在船里的南挽之,脸上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茫然,“喂,你是谁?”
他张了张口,被对方打断:“难不成是剃度出家的和尚?来这儿做什么?”
“我……我找李灵,是住这儿吗?”南挽之问道。
少年皱眉,将船抵住,“我家少爷叫李灵桢,想要舌头就管住自己的嘴,还有……不想死就老实呆着,等那群人离开。”
说完,他一头扎进水里,朝更深处去,留南挽之在莲丛深处呆楞一会儿,头不晕了,便偷偷划着水跟上去。
阳光正盛,莲叶比头大,他摘了片顶头上将脸遮住,惊走莲下乌青的鱼苗两只,小小的水花溅开,却听水声大得夸张。
“少爷,刚才有人找你。”那少年的声音传来,“瞧着傻乎乎的,搜查的官兵到跟前还不躲。”
另一道熟悉的嗓音回道:“这时候还还找我?嫌自己命太长?”
“可不是,我就帮了一把,给弄到莲花丛里了,少爷你说他会游泳吗?会不会把自己给淹死?”
“不会。”
“你这么肯定?”
南挽之也想,他就这么肯定?
下一刻,一只修长素白的手撩开莲叶,仿佛姑娘揭了盖头,只不过这盖头是绿油油的。
青年单手撑着船,长发就这么随着浅淡的薄衫滑落,南挽之的视线从青年略红的唇移到眼,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人、还是身旁的荷花更好看。
“我不认得你。”李灵慢慢坐起来,眼底迎着潋滟湖光,还有趴在船上的卷发青年,“你找我?”
南挽之愣了愣,“你叫李灵真,哪个‘真’?”
“祥桢的桢,”他随手揽过及腰的长发,“你不是燕城人?”
见对方依旧茫然,青年笑了笑,“我名字里的祯,是出生时皇帝赐下的,李家落败,祥瑞成了不祥,皇帝又收了回去,满燕城的人都知道,你不知道。”
可南挽之没有将这话听进去,反而盯着他的脸,准确来说,是眉心的位置,那里空空荡荡,没有他说过的佛陀三十二相。
李灵身旁的少年像条警惕的护卫犬,见他发愣,以为南挽之无话可说,便道:“少爷,这人有问题,要不我杀了他?”
说着话,他便举起短剑,只等李灵一身令下。
却不想,此时本已经离开的搜查官兵半路折返,听动静是径直来到了湖边。
“把这些船放下去,你们分成五个小队,三队沿湖搜,两队人下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少年动作一顿,脸上的凶狠被惊慌代替,“少爷,现在怎么办?”
“慌什么?照计划行事。”李灵低咳了声,再看南挽之一眼,“不论你是谁、来做什么,是误入藕花深处,还是取我性命,都跟着来吧,那群人必不会留下旁的活口。”
南挽之这才发现他腰间点点红色渗出,一旁少年因为角度问题并未察觉,只在下水推着船走,他笨拙地跟上,不知不觉便来到湖面尽头,一处荒僻的矮墙。
“从这儿穿过去,就能到云山后,动作快的话你们就能去山上庙里躲一躲。”李灵讽刺一笑,“皇帝信佛,他们会顾忌一二,你们从后门进,那里的小和尚出家之前是个琴师,与我有点交情。”
“少爷!”少年微恼,不敢大声,“别说不吉利的话。”
“怕什么,从今以后,我就是天底下最不祥之人。”他还有心思说笑。
然而三人遮遮掩掩,还有伤员,怎么也比不过搜查队伍的速度,很快,莲丛被长长的竹竿一扫,一年轻小兵面色一喜,朝后方大喊:“大人,他们在这儿!”
李灵见状,轻松不复轻巧,撑着船站起来,被薄衫遮住的长刀也露出。
他表面和善,像个心软的人,可若刚才南挽之有比的动作,恐怕也不会手下留情。
几条船迅速靠近,小兵不善战,手里拿着竹竿挥舞过来,连带荷叶折断,湖水乱荡。
双方都站得不大稳当,领头兵不是个绣花枕头,一边说风凉话,一边吩咐手下轮番上阵。
李灵杀退几个勇猛的,动作间拉扯腰间的伤,不到一刻,原本淡青的薄衫已被大片的血水浸透,他脸色逐渐转为惨白,竟然和死了之后有几分相似。
扑通一声,又一小兵落入湖中,这人聪明,没慌着上船,而是顺手捡过竹竿,重重捅向船身。
南挽之坐在船上眼睁睁看着,瞧他趔趄两下,越来越虚弱,身下湖水逐渐变得鲜红,却不能有半分动作。
他紧紧攥着衣袖,反复告诉自己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没人能改变,而且几千年过去,李变作鬼可比这会儿威风多了——
至少不会被人四面夹击,站也站不稳。
这想法刚从脑子里一过,下一秒,南挽之双目圆睁,还是没坐住。
“噗!”
长剑从李灵身上穿胸而过。
领头的士兵一愣,大概也没想到竟能得手,随即面露狂喜,咧嘴笑道:“李公子,失礼了!”
他毫不留情地抽出剑身,李灵身体剧烈一抖,吐出口血,晃了晃,双眼含怨盯着对方。
另一个头少矮的小卒见状,呸了声,一脚踹向船头,李灵手中长刀一松,哐啷落到船上,小兵又来一脚,哗啦——
李灵直挺挺往后一栽,水花四溅后,再也没能浮起来。
领头人见状,得意道:“哼,贵胄公子,过了今日,就只是莲湖内一拖人当替的水鬼。”
说着,他看向坐在船中的南挽之,“你……又是哪家出来的玩意儿?”
其心肮脏,打得是乘人不备的主意,话才出口便一剑刺来。
他嘴角挂着狰狞的笑,这一剑用了十层的力,眼看要将南挽之扎个对穿,却蓦地落空。
男人好险没落下水,恼羞抬头、顿时色变,面前的船已没人,吃水却分毫未少。
“你,你们可瞧见了?”
小兵揉眼、吞口水,“瞧见了。”
“这是,妖,妖怪?”
“还是……水鬼?”
“那我们还不赶快走!”
“胡说什么!”领头脸一白,故作镇定地站直身体,握紧手中剑,却在呼吸之间又改了主意,“算了,既然李灵已死,咱们只管回去领赏,走!”
一群人慌张,满园精致,再无人有心思逗留,只迅速离去。
良久,湖面归于平静,赶在被发现的前一刻藏起来的少年,从湖面猛地探出头,大吸了两口气,这才红着眼将怀里的人往船上抱。
两人的衣裳都已被染红,一路划船过去,便像开了道血铺陈的道,直至岸边,他将早已没了动静的李灵背到背上,按先前所说,一路往白云后山而去。
南挽之不近不远地跟者,直到夜半,幸好后山并不在荒僻处,少年力竭之际,终于到了寺庙后门。
他瞧见少年叩门,和门内一小和尚交涉几句,两人迅速将李灵遮住脸,却并未入庙中。
“施主既已西去,当寻一合适的安葬之地,此时庙中正有贵人来访,若是撞见,恐怕……”
恐怕小和尚没命不说,少年看着李灵,自家少爷连个全尸都留不了。
“可埋于后山,也难免丧于野兽之口,我家少爷何等风流人物……”少年哽咽。
小和尚默了默,说:“那便烧了吧。”
“烧干净便是一副雪白骸骨,总归也算干干净净的来,干干净净的走。”
无灯,两人摸黑在河边开阔挖坑、搭柴,远远有人经过,知道这是白事,便也不上前自找晦气。
火烧了大半夜,烧掉李灵那张妖冶漂亮的脸,烧掉一身皮肉,最后天亮之时,果然如和尚所说,白骨森森。
一阵风蓦地吹来,吹着灰烬满天,南挽之忍不住闭了闭眼,再睁开,白云山就如梦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
梦里鲜活的李灵桢早在千年就已埋骨于白云山。
面前是苍白、不会呼吸、需要檀香遮掩血腥气息的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