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荆南岸两救文书
他一路乱闯,最终看见一条河。河虽不深,却足以淹死自己。这样,其实也挺好。
他这么想着,纵身一跃,沉入水中,闭上了眼。
片刻。
河里多了一个人。那人拽住他的腰带,他只能睁开眼。
只见那人嘴里叼着一根剔牙杖,他暂时没有看清楚那人的面貌,却从那人的体型判断出这是个男子。他推开那人,继续闭眼,一心求死。但那男子还是一把将他带上岸。
那男子到了岸上便放开他,抖一抖身上的水。
“你,”男子看着他,打算问些什么。
“扑通。”喻文书并不关心那人说什么。他又跳进河里,闭着眼,等待死亡到来。
没多久,那男子也跳进河里,一把抓住喻文书,带着他往上浮。
喻文书一脸抗拒,不断反抗。岂料那男子力气实在太大,他挣脱不了,便还是被带上岸去。
一上岸,喻文书还是打量那男子几眼。
那男子无视掉他的打量,抖了一下身上的水,轻松一跃,便躺到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看这身法,应当是个练武奇才。
喻文书:“这位前辈,我一心求死,望你不要再救我。”
那人还是叼着一根细小的剔牙杖,头发遮住半边眼睛。
在他即将第三次掉入水里前,那男子从石头上跳下,瞬间移动到岸边,抓住他,进而阻止了他跳河的举动。
“书生,你为何想死?”。那男子懒散的问了一句。
老实说,这男子一副平民打扮,说起话来也是懒洋洋得紧,很难把他与刚才救自己的大侠联想起来。
有意思。
喻文书不由得多看了那男子几眼,感受到他的目光,那男子向他笑了一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他的打量。
怎么做到的,说话还能保持剔牙杖不掉。这是他眼下最大的困惑。
不知道是不是看穿了喻文书的想法,那男子噗笑一声,又一跃,倒在石头上,枕着双手,看着天空。
也罢,先回答他的问题,再跳入河中也不迟。
喻文书:“只是觉得活着太痛苦了,像一个废物般活着,还不如去死。”
那男子躺在石头上,望着天空。或许是这太阳太过刺眼,他便伸手挡了一下。听见他这句话,只是从容摇头。
喻文书不再理会,纵身向河里跃去。
“书生,你究竟是真的求死,还是在逃避些什么?”那男子不经意间问了这么一句。喻文书停下动作。
对于这个美丽且复杂的世间,他多多少少是有些留恋的,也舍不得离开。要说逃避,他的确是出于这种心思。他向那男子那里走去,立于男子身侧。反正都快去见阎王了,那便是与这男子畅谈一下又何妨。
“前辈如此坦荡,怕是在这一生中都没有遭受过什么打击,自然可以坦率的说出这句话。”对于喻文书的这一番话,那男子付之一笑,并不发表自己的看法。
他拱手道:“在下喻文书,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那男子从石头上坐起,还了一礼。虽然那男子神色依旧散漫,也是坐着还礼,可喻文书还是看出了男子的敬意。这人一定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大侠。
“我叫作,荆南岸。”他介绍完自己又躺下了。
荆南岸,他似乎从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是在哪里呢?他脑子进了水,一时之间难以记起。
这时,荆南岸闭上另外一只没有被头发挡住的眼,抓起一颗小石子。
喻文书感觉一阵疾风从自己左耳吹过。
“转身。”
荆南岸轻飘飘的两个字,却有无形的压迫力,让他立马转过身去。
只见岸的另外一边,一个果子从树上落下,最后滚到河里,漂在水面上,顺水漂出两人的视线。
好厉害,打落果子,而树叶却没有一片掉落,这需要多么精准的控制才能做到啊。
荆南岸睁眼:“书生,这一招,我管它叫‘飞叶不染尘’。你不妨猜一下,我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
“抱歉,在下不才,不知晓这有何意?”
荆南岸挑了一下眉,闷闷地笑出声。须臾,又将眼睛闭上:“书生,那就请你再看一遍,这次可要看清楚了。”
“呼”。
又是一阵破风之声,从喻文书右耳吹过。
“转身。”
喻文书又背过身,同方才一样,一个果子被砸中,而树不掉一片叶。
在果子顺水消失不见后,他立即转过身。
看见荆南岸双手枕着脑袋,依旧闭着眼,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书生,我这样做有何深意?”
喻文书懵住,试探性开口;“前辈是想表达,人的生命就如同一颗果子,是经不起折腾的。我一心求死,完全是对生命的侮辱,枉费自己在人间走一遭。”
“哈哈哈…,书生,你挺有才。”他陡然睁开眼睛,开怀笑了好久。
喻文书等到他不再笑了,便问道:“那前辈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
“我的意义?书生,你太天真了。正如你跳河一样,我方才的举动根本就没有意义。有些事情,不能是有意义才去做,而是只有去做了,它才有意义。”
荆南岸叼着剔牙杖,眼神多了几分严肃。
没有意义吗?
喻文书问自己。
“书生,你还有很多放不下的东西,不是吗?”
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喻文书便把目光死死的锁定在他脸上。
看不透。
这是喻文书盯了好久得出的结论。
外表普通,内心城府极深,以一种无所谓的状态面对生活,却比谁都通透。
这样的高人,微生算一个,眼前的荆南岸更甚一筹。江湖上,险恶之人不少,像这样通透的人,少之又少。多亏这个江湖,让自己遇见各种各样的人,改变自己枯燥的人生。他这么想着,也不那么想死了。
“既是还有许多东西放不下,也还有你在意的人,那何不继续在这世间活着?”荆南岸将手里不知何时多出的小石子往河里扔去,一颗接着一颗,也不急着要喻文书回复。他仿佛已经猜到喻文书不会立即给出回复。
喻文书站在原地,思量许久。他偷瞄一眼荆南岸,发现那人只是扔着石头,并没有烦躁神色。很有耐心的一个人。
他捏拳,像是放弃挣扎一般。
“若是前辈与一个人赴一场云雨,而且你还不知道那人是谁,前辈当如何?”
本来这件事情,他是没打算开口询问的。毕竟,他还不知道荆南岸的底细。但有时候,恰巧是面对素不相识的人,他才能敞开心扉。
“咚”,荆南岸将一颗大石子投入河中,拍了一下手,便不再继续扔。
够明显了,荆南岸自然也猜出他经历了什么。他依旧咬着他的剔牙杖。
“所以这就是让你不顾后果,选择跳河自尽的原因吗?”荆南岸的眸光暗几分。虽是在指责喻文书,但这语气空荡荡的,完全让喻文书讨厌不起来。
喻文书不应,算是承认了。
“那便是了。书生,你终究还是太年轻,这种事情,不说我能坦然应对,但至少,不会毁灭我。”他眼里闪过不易察觉的哀愁,随即又立马隐去。
看他那样,喻文书觉得,他一定经历过什么灾难。
会是经历过什么,才能像他一样戏看风云呢。
“那前辈认为,我该怎么办?”
荆南岸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你有心仪的人吗?”
喻文书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复。荆南岸却看破了一切:“不清楚自己的心么。你如何保证,你口中的‘那一个人’,就一定不会是你心里想的那个人呢?”
喻文书心里‘咯噔’一下:“心里所想的那个人?可我,不曾对什么人动过情。”
“哈哈……”,荆南岸看着这个百般纠结,不能认识自己本心的人:“是真的没有,还是不愿承认?”
“我是真的,没有爱恋之人。”
“那你是真的,对自己了解得不够深。”荆南岸对于这些后辈,从来不会胁迫,只会循循善诱。
看见喻文书不断变幻的神情,他找准时机开口:“这世间的苦难千千万万,不说认识这人世间,你连自己怎么想的都没弄明白。就这么离开,不会后悔吗?不该遗憾吗?若我是你,我会顺其自然,一切交给时间。”他也没有批判的意思。诚然,他也不是一个会奉劝任何人活在世间的人。他曾经,逼得一个满手血腥、恶贯满盈的人自裁。
这样一个看起来涉世未深的书生,他不觉得,这人有什么大的过错。他唾弃因小灾小难就寻死觅活的人,可他不得不承认,他眼中的小灾,造成的伤害,是不可磨灭的。眼前的这个书生,太过干净,他也不想看着这人活生生淹死。
顺其自然。
这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了。
我要去不归山,任何事物都不能成为自己的阻碍。这么一想,他舒适了许多,后悔自己跳河的举动。
荆南岸:“我曾经认识一个人,那人的经历才是坎坷,不少次陷入迷途之中,还遭到背叛。即便如此,他也总是带着笑。我看见过他一边吐血,一边开玩笑‘只要不死,我就会活着,还要好好活着。’”
他似乎是想到了那个人,轻声道:“书生,如果可以,我真想带你去见他。可惜,我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是早已被生活折磨得不成样子,还是在一次次的打击中存活?不过我始终相信,那人一定还保持着他的坚持。”他说着,神色哀伤。想必,应该是在为他所说的那人而悲哀。
能让荆南岸都为他难过,同时又佩服的人,那人的意志一定很顽强。与他相比,自己的经历不算什么,那自己又何必如此消沉。
喻文书释然。
荆南岸垂眸一笑,从石头上站起来。“这是想开了,就是要这样才对嘛。不知道为什么,我与你不过是初次见面,但我却能在你身上看到他的影子。你这书生,虽然斯文,但也有自己的坚守。你跟他,是一类人。”
喻文书朝他行了一个大礼:“前辈的指教,文书自当铭记于心。”
荆南岸走过来,深沉的拍一下他的肩,又越过他,走到摇晃不稳的木板桥上。
喻文书的目光追随着他。
荆南岸转过头。
恰巧一阵风拂过他的面庞,他前面的碎发被风吹开,露出另外一只墨绿色的眼睛。这样一双眼睛,里面包含太多复杂的情绪。这样的人,必然看过太多人情世故,才会选择将眼睛隐藏在几缕头发之下。
他不隐藏,也极少有人能从他眼里看到什么情绪。
“书生,道阻且长,一路保重。”在阳光下,他叼着剔牙杖,漫不经心的来了这么一句。
说完,他又转过身,一跃,消失在喻文书的视野里。
他这样的人,就是喻文书一直想要成为的人。豁达,什么事情都不能让他堕落。
喻文书在心中默默赞叹,继续赶路。
一连赶了三个月的路,不在某处多作停留。
在路上走走停停,不论去哪坐城,都会看见抓捕微生的告示。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这追缉令上所画的微生,十张中,总有几张上面的他长得奇形怪状。偶尔,也会遇见一群抓捕微生的官兵,他们拿着追缉令,询问他是否见过画像上的那个人。他倒是想见微生,哪怕只是远远地望一眼,他也就满足了。
这种想将他推开,又想远望他的感觉,对喻文书来说,是很难捱的。
可以微生的能力,他若是不想看见我,我怕是永远也不能与他想见。他想。
看样子,微生是躲起来了。他是以何种方式躲避的呢?他过得好吗?这个给了我希望又离开我的男子,身上有太多值得我探索的东西了。那些没能向他问的问题,只怕是再也不能问出口了。
也挺好,不过为什么自己的心会有些抽痛。
微生,虽然你躲过官兵的抓捕,我很为你高兴。
你也遵从我的意愿,没有再来找我。
我们都应该高兴才对。
可是如今我一个人来到不归山,哪怕说是‘圣地’,仙雾缭绕,举目皆是飘洋的白梨花,我也欢喜不起来。
他往旁边看了一下,总觉得,这里应该多一个人才对。
罢了,也该回去了。不知道,远方的他们过得好吗他们会不会和自己一样,偷偷思念亲人。
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微生岑源的笑貌。
你看,我就说我们没有可能吧。还好我没有答应你。
从始至终,我都明白,我们之间隔了很大一段距离。来都来过了,我也不后悔,正如我不后悔当时赶你走。
原来那天与你的对视,是最后一眼。
微生,我要回家了,你多保重。
原本以为,这天下第一山会助我一扫阴霾。但似乎,是我想太多了。我想这不是山的问题,是这登山的人,心里装了太多东西,以至于放不下。
喻文书从满山遍野的梨花白下走过,接过一朵飘扬的梨花。他将它放在手里瞧了片刻,随后将它放飞,看着它逐渐飘落在地,淹没在这些梨花之中。
永别了,不归山。
他头也不回地往下走。走到一半,拍一下自己的脸,扯出一抹笑,对自己道:“真好,不仅见识了这天下第一山,还能回去见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