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云隐文书念说书
时值小暑。
云隐村,喻为期家中得一子。
这孩子总喜欢去翻喻为期放在床头的书。有时候,喻为期和尚浮萍会故意把书藏起来。
每当这时,这孩子总会咿呀咿呀的,把目光投在喻为期和他的妻子尚浮萍身上,暗示他们把书给自己。
“你这孩子,若是我不给你,你怕是一天到晚都要盯着我了。”喻为期拍拍这孩子的头,感叹道。没过多久,他就会把右手从身后移到前面来。
每当看到书,这孩子便会两眼放光,伸手过来拿。
村里的人都说这孩子将来一定会饱读诗书,当一个大官。
对此,夫妻两人并没有太欢喜。大官不大官的,他们无所谓,只要孩子幸福成长,那比什么都重要。
一日。
尚浮萍抱着这孩子,喻为期走了过来。
“喻文书。”
尚浮萍没反应过来,抬头看着喻为期。
“呀……”
怀里的小人发出声音,挥舞着双手,尚浮萍收回目光,捏了捏这孩子的脸。
继而又转过头,目光流转。
“好名字。”他看着自己的妻子,回复道。
“嗯。”
五岁那年,喻文书又到隔壁左计家去找比自己大六岁的左无间玩。
“无间哥…”
还有一个“哥”字在看到无间哥哥专注地看书时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
左无间自语着“可谁能料到这妖孽竟狡诈如斯,趁莫成转头的瞬间从背后一掌拍去。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预知莫成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趁着翻书的间隙,左无间抬起了头。
一抬头便与喻文书对视上了,左无计笑了一下,喻文书也报之一笑。
“是文书啊,快过来坐。”
左无间看着他,拍了几下自己身边的空位。他会意,走过去坐好。
“无间哥哥,你方才,在看什么呢?”
左无间把书合上,在他面前扬一下,只见那书的封皮上赫然写着“民间妖物谱”几个打字。
他露出迷惑的神情,似乎是在努力辨认那几个字。左无间知道他应当不识这几个字,便开口道。
“民间妖物谱。”
“民间,妖,物,谱。”他重复着。
两人自□□好,喻为期总会在没有空照顾儿子的时候拜托左无间照料。
不知不觉之中,对于这个比自己小六岁的邻家弟弟,左无间很多时候都能通过他的一言一行,或者只是一个眼神就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比如现在。
左无间看着这个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弟弟,出声道。
“文书,你一定很喜欢这本书?那我读给你听。”
喻文书抬头,欣喜地看着左无间,以示感激。
话说你别用这种过于期待的目光看着我,让我有些害怕辜负了。左无间一向应付不来这种对自己一脸崇拜的人,特别是那人还比自己小几岁。
他抹了一把脸上并不存在的冷汗。不过想归想,他还是翻开书,照着书上的内容说了起来。
于是两人就在屋里看着书。一人读,一人听,构成一幅极其和谐的画面。听到书中的精彩打斗部分,喻文书激动地手脚比划,引起了旁边左无间的注意。
一个时辰后,两人便把书看完了。
左无间把书放在桌子上,看见喻文书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他心中产生一个想法。便拍一下喻文书的肩膀:“文书,你喜欢这本书吗?”
听见无间哥哥在跟自己说话,他立马停止比划,而是跟左无间对视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嗯。我现在感觉自己就是书中的大侠,在与妖怪打斗。”
说着,喻文书伸出了两只拳头,一顿比划。
左无间托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
对于这个弟弟,左无间是很看好的,也希望他能够出人头地。
“啪”。左无间打了一个响指,看向喻文书:“文书既然这么喜欢话本,以后去当说书人如何?”
他拉住左无间的衣服,问道:“无间哥哥,什么是说书人啊?”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知道的东西不算太多。
他开口解释:“说书人,就是以口头讲说为生的一种人。怎么样,想当吗?”
“嗯,我想。”喻文书急切的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左和出现在了门口,打断了左无间接下来要说的话。
“阿满,一天窝在房间里,迟早会憋出病来。”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爷爷,你还真是别扭。要我陪你出去散步,可以直说的。你我之间,犯不着客气。左无间在心里想着。
“左爷爷。”喻文书走过去,拉住左和的手。
“哎”,左和亲切的回应,然后在如柴的手,轻抚他的头:“文书长得真快,都到我腰了。没准再过几年,就和爷爷一样高了。真好。”
他的手,又去摸喻文书的脸。手上的纹路,像一棵百年大树的树皮,刮得人生疼。
喻文书拉着他的一只胳膊,左无间拉着另外一只。
夜晚的风吹过来,吹得三人衣襟飞扬。那一大一小的孩子小心翼翼,神色担忧,却都不是为了自己。而那个被担忧的老人,慈祥的笑着,快步向前走,脸上完全没有恐惧。
因为他知道,哪怕自己摔倒,自己身边的这两个孩子也会将自己扶起。又或是因为,自己身边的两个孩子,不会让自己倒下。
左无间看见爷爷走得这么快,只能出声:“爷爷,你慢点,走太快容易摔倒。”
左和把自己的胳膊从他的手中抽离,给了他一个拳头,他的头上传来“当”的一声:“臭小子,你就不能盼着我好吗?”
见左和曲解了他的意思,喻文书只得出声解释:“左爷爷,无间哥哥没有诅咒你的意思。他当然希望你好,不然就不会总是跑去庙里为您祈祷了。”
喻文书在很多时候其实都不像一个小孩,他身上总有一种气质,让人会不由自主的相信他说的话。
所以,当听见他的这番话时,左和揉了几下他的头;“好孩子,其实爷爷我啊,心里也明白着呢,无间这孙子,对我还是很上心的。”
说着,他把胳膊往左无间那边凑近几分,左无间赶紧伸手扶住。
“爷爷,你叫我就叫我,就别带上‘孙子’这两个字了吧,不然我总感觉你在骂我。”左无间越想越不对劲,只能打着商量。
在喻文书眼里,左无间一直给自己的印象是刚正的,他从来不会为了什么事情委曲求全。没想到也会有向人“求饶”的一面。
左和看着他:“可你就是我孙子,我不这么说,还能怎么说?”
“算了,随你怎么叫。”他还是妥协了。
左和又把目光定在他身上,开着玩笑:“放心,我如果要死,也一定是在你娶妻之后。”
喻文书鼻子一酸。哪怕明知道左和是在开玩笑,但听见他说这句话,心里还是止不住的难受。
自己真的不希望有那么一天。
相比之下,左无间就平和多了,他不在意的应着。
“那我不娶了。”
左和顿了一下,回复了一句。
“那我不死了。”
爷孙俩以开玩笑的方式聊着,喻文书便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他也不打断,也不会走。他明白,若是自己走了,这爷孙俩就装不下去了。
他们能聊下去,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自己在场。而更多的则是由于两人都以为对方是真的在开玩笑,所以才能坦然说出自己的内心最想要问的问题。
多年以后,当喻文书在另外一个夜里回忆往事,他才知道。
其实,这两个人都知道对方是在说真话,因此所回应的也是真话。
当局者“清”,旁观者“迷”。
没有看透的,从来都只有自己。怪两人伪装的太好,更怪自己愚钝。
两人聊着,喻文书便在一旁听。他们聊了很久,或许是因为彼此都知道,能够这样陪在对方身旁的日子不多了。
真的好想,你永远都在,即使我终身不娶,又有何难。左无间隐藏着自己的难过。
可惜,我挺不到你娶妻那一天了。左和心中,也有自己的遗憾。
两人聊的都是些轻松的事情,左和一直在说左无间干过的蠢事,左无间连连否认。每当这时,左和便会揽过喻文书的肩膀:“有的,你无间哥哥从小就不老实,这么大了又不诚实。文书,你可不能跟他学。”
喻文书:“爷爷放心,我不会跟他学的。”
左无间两手叉腰,在一旁反驳:“不公平,你们两个是一伙的。”
……
分别后。
喻文书趁着月色,回到家中。
恰好看见喻为期在扫地,尚浮萍则在凳子上缝补衣服。喻文书始终难忘左无间说书时自己心里震撼,和那种想要从说书中得到什么的感觉。于是他开门见山地说。
“爹,娘,我要当说书人。”
闻言,喻为期放下了扫帚,尚浮萍停下了缝补衣服的动作,他们向喻文书走去,围着他。
喻为期首先缓过神,他半蹲着身子,和喻文书对视着。
“文书,你还小,不适合当说书人,况且你连说书人具体要干什么都不知道。”喻为妻皱着眉头,以示不赞同。
在他看来,喻文书刚才所说的,不过是一句戏言。于是他便起身,又拿着扫帚继续打扫了。
尚浮萍作为母亲,为人更加谨慎,对于喻文书的神态也观察得更细致。
她没有错过喻文书说话时眼里闪烁的光。
事实如此,喻文书方才说话是眼里确实闪着耀眼的光,而此刻已然变成了泪光。
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立马弯腰抱住喻文书。
一边的喻为期也扔了扫帚,走过来,轻抚喻文书的背。
他们这时已经明白喻文书的决心。从小到大,喻文书都没哭过,哪怕是从险坡上摔下,头破血流。
喻文书口里不断地说:“可是我真的想当一个说书人……”
尚浮萍紧紧搂着喻文书,安抚着:“好了,文书不哭,明天娘给你买糖葫芦,好不好?”
她渐渐地停止了哭泣。
见这招有效,尚浮萍常舒一口气,喻为期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下了。
喻文书:“可我就是想去说书,”
夫妻俩交换眼神,尚浮萍首先开口:“文书,我们是怕你想说书不过是一时冲动。若是你心意已决,我们也不会阻止。”
他的情绪渐渐稳定,停下了落泪。喻为期见状,趁机询问:“那文书和我们说说,你为什么想当说书人?”
他微微屈身,和尚浮萍一起低身看着他,等待他的答复。
他娓娓道来:“我今天去找无间哥哥玩,听他说书能让我感到开心,所以我也想向无间哥哥那样。”
他的手紧紧地攥住衣服,不断摩挲着,好视要把衣服搓烂。
很久都没等来一句回复,父母不出声不说,喻文书也没问,他害怕自己的愿望会落空。
喻为期眼里划过一丝悲哀,尚浮萍抓住他的胳膊。他不答反问。
“当说书人很累,你能保证不后悔?”
喻文书:“不后悔,我真的喜欢说书。”
他还不松口,他又说:“可你得明白,做有些事情不能只靠喜欢,如”
她打断道:“喜欢就够了。若是想要做一件事,喜欢就已经足够了,又何必强求结果。”
喻文书向她投来了感激的目光,随后又把目光定格在父亲身。喻为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看着母子二人,喻为期感到困惑,不禁反思自己。
难道自己一直所秉持着的想法真的是错的吗?多年来,自己所干的每一件事,都必须要有所回报自己才会满意。以至于自己常常在做一件事情以前就会先考量一下自己能从这件事中得到什么。若是做这件事有收获,自己便会想尽一切办法完成它,有时候反而适得其反。反之,自己则不作为。
或许,自己真的需要改变一下了。
他看向自己的儿子:“文书,你若是有这份心便去吧。不过得在你十岁以后才能去茶楼说书。而且如果你要说书,明年就必须去书院认字念书才行。你,做得到吗?”
他问了这一句后,便凝视着喻文书的眼睛。若是他从喻文书的眼神里读出了动摇,那么他一定会竭力阻止。哪怕喻文书会因此而记恨自己,他也一定会这么做。
喻文书:“当然。”
父子俩对视着,没有谁先移开眼。喻文书从父亲的眼神中读出了退让,喻为期从儿子的眼神里读出了坚定。
然后,喻为期先移开眼,转身回房。在房门口他挥挥手,懒散地说:“那你便去,我不阻拦。”
喻为期说这话时,语气是兴奋的,甚至有些满意。他满意的原因,毫无疑问,与喻文书有关。当然,这份满意,母子俩都感受到了。
喻文书像一个重见天日的囚犯,他一下子冲到门口,对着黑夜大吼一声。
尚浮萍走出来,劝他回屋睡觉。等到他回了房,她借着灯火,将衣服补好,便心安理得的回房睡了。
静谧的夜晚,不安宁的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