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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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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荆宵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从高高的玉城城楼上跳了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那个牛高马大的大胆将军赵茂生,刹那间哭得震天响,不仅吓坏了众人,甚至惊得他的马儿跑出去八丈远,拽都拽不回来。

    他还梦见,在这之前,自己曾修书一封——给梁阑秋。信中他强忍者恶心,说尽了自己与他相依相伴的八年时光,只为了求他放过荆国一众人。

    荆宵于半梦半醒间,还恍惚想着,来日梁阑秋知道自己身死的消息,应该就会答应这个要求了吧。

    之后,也不知那大胡子赵茂生哭没哭够,但是他总算在天黑之前,红肿着眼睛撤了军,算是了却了自己的遗愿。

    再之后呢?

    是何人为自己收殓的尸骨?谁在葬礼上流下了真切的伤心的泪水?那破碎的身躯又葬于何处?

    他全然不记得了。

    “呼,幸好只是一个梦啊,不记得也罢了。”垂死梦中惊坐起,黑暗中的荆宵如是想到。

    骤然梦醒,他觉得自己的嗓子干得厉害,就想让孟寒给自己倒杯水。

    “孟,寒……”

    开口的一瞬间,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是哑得不像话,像是生生吞了三斤的黄沙。

    “咳咳……”刚一开口一股血腥气便从胸腔涌向口舌,呛得荆宵眼泪直流。

    很快窗外传来了动静,荆宵浑身无力,只能侧目去看,却见推门而入的人竟是南柯和巨阙。

    荆宵想问,“孟寒去哪儿了”,然而他努力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

    南柯关切道:“你好些了么?”

    此言一出,荆宵突然觉得自己眼睛生疼,不,是全身都疼,像是被人打了一顿那么疼。

    疼得他动弹不得。

    深吸几口气之后,荆宵才声音沙哑地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南柯一愣:“你不记得了?”

    荆宵艰难的摇摇头,不记得了。

    南柯思索片刻答:“没事,你就是,生病了。”

    荆宵闻言拧起眉,这话听着奇怪,病了,怎么能叫没事呢?除非是有比生病更严重的事!

    他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强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孟寒呢?小珊呢?他们去了何处?”

    眼见他浑身没劲、就要摔倒了,巨阙急忙一个箭步上前,稳稳当当扶住:“你别动……”

    荆宵却固执得很,重复道:“他们,去哪儿了?”

    “他们给你买吃的去了,待会儿就回来。”南柯叹了口气,“你先躺好。”

    “哦。”

    荆宵闻言终于不再挣扎,缓缓躺了回去。

    巨阙给他递了水,润了润嗓子,又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

    荆宵却道:“你们不是说,孟寒和小珊给我买吃的去了么,等他们回来再一起吃吧。”

    “你……”

    巨阙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南柯却用眼神制止了他。

    “好,不过他们去的远,你要饿了的话就别等了,先吃一点。”

    “嗯。”荆宵点头答应。

    见荆宵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南柯和巨阙这才轻轻退到门外。

    “真的不告诉他真相么?”巨阙满脸忧愁,压低声音问。

    “我开不了口……”南柯犯难,“告诉他荆珊是替他赴死?”

    “还是,还是告诉他,是他自己求我带他躲开孟寒的?”

    “哎。”巨阙亦不知如何开口,想了想,道,“可是,我看他这样子,恐怕命不久矣了……难道就一直让他这样浑浑噩噩的么?”

    巨阙直话直说,虽难听,却是事实,荆宵的身子的确越来越不好,如同快要熄灭的蜡烛,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油尽灯枯。

    “哎。”南柯亦无法,“早就听孟寒说他有失忆之症,现在看来可能是又犯了。”

    “嗯。”巨阙回头看一眼虚掩的门窗,觉得该是如此。

    “如果真是这样,今日告诉他了,明日还是要忘的……”南柯艰难道,“既然如此,又何必让他一次又一次地,经历那种非人的痛苦?”

    巨阙张了张嘴,似乎还在犹豫,却没再反对:“也,只能如此了。”

    “哎,走吧。”南柯道,“去给他煮点粥。”

    “嗯。”

    一高一矮两人渐渐走远,屋内没睡实的荆宵捂着口鼻,没敢咳出声。

    他恍惚间听见一些话语,可惜精神不济,没听真切。

    什么赴死?

    什么躲开?

    他茫然间想到,是了,自己好像确实给梁阑秋写过一封求情的信,原来那并不是梦啊。

    可现如今信呢?去了哪里?小珊和孟寒又去了哪里?

    荆宵觉得脑子里好似有一团乱麻,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顾不上浑身酸痛,着急的上下摸索着。

    信呢?到底在哪?

    由于双手始终使不上劲,他越来越焦虑,汗水沿着下颌线往下滴落,渐渐浸湿了衣襟。

    许久后,他在自己的衣服内袋里摸到了一个硬质的东西,好像是信封。

    呼,终于找到了,荆宵长出一口气。

    可是自己写的信有加信封么?有这么厚么?

    荆宵边疑惑,边艰难地拿过信,却发现的确不是自己写的那封!

    观那狗爬一般的字迹,好像是荆珊。

    “致,吾兄?”荆宵看见泛旧的封面上如是写到。

    他此刻头昏脑胀,想不明白自家小妹怎么突然想起来给自己写信,皱着眉打开了信封。

    “致吾兄。”

    “不知吾兄,今日安否?”

    小丫头皮惯了,哪怕是在口头上也没个正形:“哎……算了,我还是更习惯叫你哥哥。”

    荆宵努力睁大眼睛,费力的辨认他家妹妹的字迹,看到“哥哥”二字时,不由得扬了扬嘴角,心想,这小丫头果然正经不过半刻。

    “哥哥,我好像应该先对你说声谢谢,荆国破、荆家亡之后,你为我承受了许多,这才有了我安安稳稳的三年,我都明白的。

    “哥哥,谢谢你。

    你相信吗,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这几年你过的并不快乐,就像你的病也更多的是心病,对么?

    每次受了比较大的刺激你都会病一段时间,每次失忆你也总会忘掉那些不开心的事儿……

    其实我偷偷看过医书的,是你不愿意去面对、去回想,才会选择性遗忘的。所以,哥哥,你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坚强。

    但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不记得就不会有痛苦了。所以我常常想,你不需要总是很坚强,也不用总是一个人去面对那些事情,不想记得就不记吧,我来照顾你就好啦!

    不过,我还知道去年你落水那次并不是意外,对么?你不必骗我,我早已经不是小孩了,你骗不过的!

    这个我就要批评你了啊,荆宵,你可以不去面对痛苦、可以选择遗忘,但是可不可以不要选择放弃?”

    “是要我不要放弃生命么?”被批评的人默默想道,“可在遇见孟寒之前,这好像很难啊……”

    荆宵眼角泛红,原来他一直把荆珊当作小姑娘、当作需要人照顾的小孩。

    可就是这个始终没有他高的小孩,已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长大了,甚至也曾倾尽全力为他遮过风挡过雨,给过他片刻安宁……

    “哥哥,答应我别放弃活下去,好吗?就当为了这世上还在爱你的人,就当为了……”

    荆珊写到这儿,却被墨污了一个字,荆宵将信纸抬起来,对着室内的烛火,好半天才依稀辨认出,是个“我”字。

    然而这个“我”掩藏在了墨汁之下,瞧不见了,只能看清后面的三个字——孟大哥。

    “就当为了孟大哥。

    哎呀,说出来你也别觉得不好意思,其实我早知道你和孟大哥的事了!你们俩每天含情脉脉、眉来眼去的,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碍眼得很。

    可我除了你身边也没地方可去了嘛,只能请哥哥见谅喽……

    唔,画本子里说这叫断袖,对吧?哎呀,没关系的,我又不反对!我看孟大哥时时刻刻恨不得把眼睛黏你身上,想来应当是很喜欢你的你也一样喜欢他,那就好了啊!

    不过想想还是有点气,因为你们总想瞒着我,哼,怎么样,小瞧我了吧?以后别总把我当小孩呗,我早说了,我什么都知道!

    话又说回来,若是有机会呢,你替我谢谢孟大哥吧,他把你照顾得很好。不过不谢也没关系,他照顾你一段时日,却平白得了一个年轻貌美的老婆,甚至彩礼都没有管他要,他可赚翻了呢!”

    荆宵脸微微一热,继续往下读荆珊那罗里吧嗦、让人抓不到重点的信。

    “但是我又仔细想了想,要不还是谢一下吧,因为以后还要他照顾你很多年,不谢一下好像显得我很没礼貌。那就替我带句话吧,就说,孟大哥,请你好好我哥哥,拜托拜托了。”

    荆珊托孟寒好好照顾荆宵,现下这两人却统统不知所踪,荆宵忍者眼睛的酸痛,想在信里寻求一个答案。

    只可惜荆珊信里的内容就如同她本人,无比跳脱,荆宵读了半天依旧懵懵懂懂还什么都没读懂,她却又说起了别的。

    “哥哥,你还记得当初我们去找太阳瓜的时候,我说过很多愿望吗?

    这么想想,当时的愿望好多都没实现啊,我不知道祖母、爹爹、阿娘还有大哥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开不开心,我每天吃多了好吃的还是会长胖,也没找到一个比你还好看的夫婿,更没能和他白头偕老……

    但我有一个愿望实现了,那就是哥哥如今真的身体健康、平安顺遂,这是我顶顶开心的事!

    或许是我想要的太多了吧,所以上天才惩罚我,愿望都不能实现。

    但我有时候还是觉得很遗憾啊,我既没吃到孟大哥说的很好吃的鸡丝凉面,也没见到那位传奇的女夫子,更来不及再回去看看一路上认识的人……”

    小姑娘前面还很忧伤,到这儿话题突然又转了:

    “不过呢,我虽没见过那位夫子,却我觉得她说的很对,女子也能自有一番天地。

    从前我什么都要依靠你,如今我也想自己试一试,或许我也能为你、为荆国的老百姓们做点什么呢,嘿嘿。”

    荆珊也姓荆,身体里也流淌着荆国王室的血液,她嘴上不说,心里却也装着故国、故人,装着她的哥哥。

    不知道她想做什么的荆宵瞬间慌了神,用力揉了揉眼睛,继续看。

    “哥哥说完了谢谢,我还得说一声抱歉。

    抱歉,我偷听了你和南柯的对话,又偷走了你写给狗皇帝的信,还偷偷要求南柯必须报恩,他无奈,只得答应迷晕你和孟大哥,并且送我到玉城。

    回屋后我仔细照了照镜子,发现何婶他们说得真对,我们兄妹俩确实长得挺像的,尤其是我偷偷穿上你平日里最爱的那套月白衣裳、再梳上和你一样发髻,就更像了。

    不过我比你矮了一点,但也没关系,我偷偷爬到高处、离远一点,应该就没人能看出来了。

    至于声音嘛,我张大嘴巴吸了半宿的冷风,现在听起来简直和你患了伤寒的时候一模一样!嘿嘿嘿,怎么样,我聪明吧?

    另外,我打听过了,大梁带兵的人是林风大哥,我认得的,定会尽量躲开他。

    至于赵茂生嘛,你说过的大胡子、急脾气,我应该认得出来,到时候说话仔细一些,想来不会露馅的!

    此外,我还央着南柯答应我,替我善后,应该就没问题了。

    我知道,此次要扮作你,还有许多的不完美的地方,但事出紧急,也顾不得许多了……

    那就,预祝我成功,也预祝你得以解脱,怎么样?”

    成功?解脱?

    荆宵望着这几个字,只觉得好像有一记重锤锤在他的后脑勺,头痛欲裂。

    是了,他想起来了,南柯迷晕了他,然后荆珊代替他,以身殉国,阻止了一场战事。

    而那个一心想为故国、为自己的兄长做点什么的小姑娘,从那么高的城楼上摔下来,五脏俱裂,咳血不止,没等在场的人反应过来,便已没了气息。

    在林风和赵茂生确认她死亡之后、又争抢着带走她之前,南柯及时出现,殓了她的尸骨、又将她葬在河边……

    而荆宵再见到荆珊尸体的一瞬间就晕了过去,醒了几次、又睡了几次,忘了几次、又想起几次,反反复复、好似无穷无尽……

    突然间一滴泪落在信上,晕开一团墨,像是一朵突兀的盛开的花,荆宵急忙用手去擦,生怕弄污了后面的内容。

    然而,那封拉拉杂杂说了许多、或许花了荆珊一整宿才写好的信,到这里却又只剩下寥寥数语,随后戛然而止了。

    一如她短暂的生命。

    她在信的末尾说:“哥哥,从今往后,你要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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