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真相
人的记忆很奇怪,有时候你会记得很多东西。
比如某次你起晚了然后一路飞奔到学堂花了多长时间、多年以前买的某件衣裳多少钱、甚至某一天晚上你躺在床上透过窗户数了几颗星星……
但是有时候,你又什么都不记得。
比如你怎么也想不起,十岁那年,好脾气的父亲因为什么气得揍了你一顿,比如怎么努力也记不住,学堂上夫子要求你背诵了无数遍的文章。
再比如,你始终不记得。身边那些重要的人的一切,比如他们的生辰,直到有一天他们全都离开了,你都没处去问,从此只能只能记住那个离开的日子。
这些记忆,有的很重要,有的也无关紧要;有的深深藏在你脑海中片刻不敢遗忘,有的已经记不真切,却仍在等待一个时机重新焕发活力。
但有一点,是不变的,那就婴儿时期的记忆,所有人几乎是完全没有的。
所以,按理说,荆宵明明是刚出生时候见的老鬼山,那二十年后的今日,他应该什么都不记得了才对。
但此时此刻,他却看那山也熟悉,看那水也熟悉,看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觉得十分熟悉。
他痴痴地想:“孟寒就是在这里度过了幼年的时光么?”
很快,他又纠正自己:“哎,不对不对,这人与众不同,应该没有什么幼年成年之分。”
但是不管怎样,荆宵只要一想到孩提模样的孟寒曾在这里漫山遍野的奔跑过:或许在这儿逮过山鸡,或许在那儿掏过野兔。
或许在哪一棵大树下打过盹,又或许脚下哪一块小石头曾经绊倒过他。
是以,他看这里的一切,就都觉得异常亲切。
“小宵?”许是荆宵许久不说话,终于引起了孟寒的注意。
……
“小宵?”孟寒唤了一声没人答应,便伸手去推他。
“嗯?”被轻轻推了一下,荆宵这才反应过来,“怎么了?”
“笑什么呢?”孟寒问,“喊你半天了,也听不见。”
“啊?有吗?”
“脸都笑僵了,还没有呐?”孟寒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旋起来的酒窝,“怎么了?那么开心?”
荆宵瞧见一旁的荆珊早已经睡得不省人事了,却还是细心地压低了声音:“就是回到这里,觉得很开心。”
孟寒又问:“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而且那时候你才多大,发生的事儿也都不记得了,开心什么?”
荆宵纠正:“可是我听母后讲过无数次,我自己也幻想过无数次。”
“所以,也跟记得差不多吧?”
“啊!”孟寒闻言打起精神,“那你幻想中的老鬼山,是什么样子的?”
荆宵想了一下,笑起来:“说起来,我小时候都待在皇宫里,唯一见过的山也是画上的……”
“所以我幻想中的山,也总跟画里一样,雾蒙蒙的……最多就是多了几块的石头,算是勉强符合老鬼山的特点吧。”
“啧,你幻想得还挺抽象的。”孟寒道,“那你如今亲眼瞧见了,它跟你幻想的一样吗?”
荆宵没急着回答,一手撩着帘子,偏头仔细瞧着外面变化不定的景色:“不一样,梦里的老鬼山虚无缥缈,又那么的遥不可及……”
像是一个,遥远的、并不真切的梦。
他平静道:“但是现在亲眼见着了,又觉得,它好像就该是这样。”
荆宵心道,就该这样充满神秘,就如同你一样,总带给人意想不到的惊喜。
“嗯?”
孟寒不知荆宵心中所想,只觉得这话有些难懂,索性换个自己懂的话题:“那你幻想过我长什么样吗?”
荆宵愣了愣:“不曾。”
“嗯?为什么?”孟寒问,“你都一直在想象这山的样子了,为什么就不好奇我是什么模样?”
“因为我母后画了你的画像啊!”
“我都记得你长什么样了,还好奇什么?”荆宵看他闷闷不乐的样子,有些想笑,“傻子。”
“啊,也对哈……”
被嘲笑的孟寒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努力往回找补:“那,那你也可以稍微好奇一下我小时候的样子啊。”
“啊……”
荆宵稍微迟疑了一下,立马就被孟寒抓住尾巴,并予以反击:“所以你没有想过?对不对!”
荆宵老实道:“确实没有。”
“哼!”
孟寒傲娇的一哼,觉得聪明如荆宵也有犯傻的时候,很是开心,俨然一副得意的模样。
荆宵哭笑不得:“因为我总觉得救我们于水火的大恩人,不该是个,嗯……”
荆宵原本想说小豆丁,话到嘴边又换了个委婉一点儿的词:“嗯,不该是个小英雄。”
孟寒估计光听见“英雄”二字,没听见前面的形容词,咧着嘴笑得很开心:“也是哈,我从天而降的样子确实更帅一些,嘿嘿嘿。”
“是是是,天降神兵。”荆宵看着傻兮兮的孟寒,笑得很是宠溺。
“小石头,你再给我讲讲师傅的事情吧。”
关于师傅的事情,这几天孟寒讲了不少了,现下荆宵又提起来,一向愚钝的他脑中灵光一闪:“小宵,你不会是紧张吧?”
荆宵嘴硬:“我?我紧张什么?”
“人家都说丑媳妇还得见公婆。”孟寒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明白了什么,好心安慰道,“你又不丑,怕什么?”
“什,什么媳妇?什么公婆?”荆宵脸上微热,“你师傅是出家人,你可别乱说。”
“嗨,他呀,成天疯疯癫癫的,不在意这些。”
荆宵知道,“疯癫”这词不是孟寒说来讽刺他师傅的,这人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不过一个疯疯癫癫的和尚,确实不符合世人对出家人的印象。
但荆宵是发自内心尊重和感激他:“我就是想多了解师傅一点。”
而且,荆宵怕师傅不喜欢他。毕竟那是孟寒的师傅,他不敢大意。
荆宵道:“我也想听你多讲讲小时候的事情。”
“嗯~”孟寒对此很受用,“我师傅他吧,很不靠谱。”
“他捡到我后,干过很多不靠谱的事儿。”
孟寒掰着手指头,开始控诉自己师傅的累累“罪行”:“比如,不给我起名字,有事没事就往我脸上画胡子,趁我睡着了把驱蚊的药膏抹在我鼻子上,看我被辣的涕泪横流,然后自己哈哈大笑。”
荆宵没忍住,笑出声来,心想,好像是挺“不靠谱”的。
孟寒接着说:“可有时候我又觉得,老秃驴挺好的。”
“他没有给我剃发,我问过他为什么,他只说什么‘尚未入世之人,何以出世’,这事儿该由我长大了,经历了七情六欲、通晓了人情世故,再自行决定。”
“我以前不明白,但现在觉得我师傅还挺明智的。”孟寒看着荆宵,“我要是当了和尚,还怎么跟你在一起啊?”
荆宵轻捏他掌心:“你师傅他,待你很好。”
“嗯,是挺好的。”孟寒点头,“庙里不能见荤腥,他就时常让山脚的村妇把我带回家做点肉吃,怕我长不高。”
“他还教我识文断字,偶尔也讲一点处世之道……”
孟寒顿了顿,语气中有遗憾:“可惜还没来得及教太多,他就跑没影了……”
荆宵握住他的温热的大手,抬头看那莽莽山林,温声道:“别难过,这么久了,师傅他,应该回来了。”
孟寒充满心希望:“嗯,一定回来了。”
荆宵突然道:“小石头,我好像能想象你小时候的样子了。”
孟寒被转移了注意力:“什么样?我听听像不像。”
“脸上画着小猫的胡子。”荆宵想象着小时候的孟寒,眼角眉梢便不自觉地带着笑意,“追着你师傅满庙跑。”
孟寒啧啧称奇:“还真是这样诶,仿佛你亲眼所见!”
“我小时候可不就是见过你么?”
荆宵道:“真的,说不定还真是我看见那些场景,所以记得呢!”
这么一想,好似两人的缘分更深一些,荆宵便忘了那时他还横抱在母后怀里,孟寒更想不起来了:“对,一定是这样的!哈哈哈!”
“我去,你干嘛呢?”孟寒的笑还没散去,一转头就看见荆珊正一脸复杂地看着他俩,“吓我一跳!”
“我还想问你俩在干嘛呢?我睡个觉,光听见你们哈哈哈了……”
孟寒奇怪:“你不是睡着了吗?怎么还能听见?”
荆珊无语:“分明是你们笑得太大声了,好吗?”
孟寒此刻心情正好,不由得贫起了嘴:“怎么?我们笑的太大声,吵到你的悲伤了?”
荆珊:“……”
罢了,小姑娘在心中默默念叨着,他是哥哥的救命恩人,忍住,忍住。
终于,在心中暗示自己许久许久之后,荆珊忍住没跟孟寒斗嘴,咬着牙转而问她哥:“哥哥,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荆宵依旧面带笑意:“在说老鬼山的事情。”
“嗯?”荆珊撩开帘子看一眼窗外,“我们到老鬼山了?”
“嗯,到了。”
“那是不是快到云林寺了?”荆珊快要按捺不住激动的心了,立马追问。
云林寺,正是孟寒师傅修行的地方,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这个荆宵自然不知道了,便抬眸看向孟寒寻求答案,后者很快就回答:“快了,穿过前面那片树林就是了。”
“嗯。”
兄妹俩不约而同的点头,那姿势如出一辙,看起来甚是喜感,孟寒忍俊不禁,目光直勾勾直盯着荆宵看。
荆珊也看她哥,发现他居然还在笑,便脱口而出:“哥哥,我发现你最近变了好多。”
荆宵自己没觉出来:“嗯?有吗?”
“有。”小姑娘十分笃定,“你在大梁皇宫里的时候,不会笑得这么开心的。”
她说的委婉,心中想的却是,荆宵在大梁皇宫甚至没怎么笑过。
“啊。”荆宵自己也发现这一点了,毫不掩饰,“是啊,因为我很开心……”
荆珊问:“啊,那你现在在开心什么?”
荆宵心想,现在么,是为了和孟寒多年前的交集。
他道:“因为,我小时候来过这儿。”
“啊?”荆珊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荆宵问:“你知道,母后曾经怀着我逃亡过的事情么?”
荆珊回想了一下,似乎听人说起过这事儿:“嗯,好像有点儿印象。”
荆宵解释:“当时母后来的地方,正是此处。”
“什么?”荆珊张大了嘴,难以置信。
“当时母后,也是这里生下的我。”
“啊,居然是这里!我都不知道诶!”得知真相的荆珊惊讶不已,“可是,你居然还记得那么小的时候的事情啊?”
荆宵道:“记得,祖母给我讲过许多遍。”
“祖母偏心,都没给我讲过!”小姑娘撇撇嘴,“母后也偏心,她也没有告诉过我这里发生的事!”
荆宵闻言低头浅笑,许久才道:“你那时候才几岁?就算讲过也怕是不记得了,还怪别人偏心。”
荆珊下意识反驳:“可是,那也不怪我啊……”
这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愣。
确实是不能怪荆珊年纪小不记事,也不能怪祖母没等她长大了再多讲两遍,甚至不能怪他们任何一个人……
气氛一时间有些低沉,好在荆珊是个话痨,眨巴着她的大眼睛,自然而然地说起了别的:“哥哥,那你给我讲讲吧,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荆宵知道她有心转移话题,便也顺着她的意思,“想从哪里听起?”
“嗯。”荆珊略加思索,“那就从母后一路逃到这里讲起吧!”
“行吧。”说起当年事,荆宵突然心中一动,“不过,我那时尚未出生,我知道的也都是听祖母给我讲的。”
“嗯,那怎么了?”
“你知道的,祖母她说故事的时候。”荆宵找了个十分准确的形容词,“惯会添油加醋。”
荆珊不解:“是这样,那怎么了?”
荆宵迟疑道:“你若是想听原版,倒也不是不可以。”
“嗯?”荆珊更迷糊了,“你不是说那时你尚未出生,不知道么?”
就算出生了,也不记得,哪来的不添油加醋的版本?
荆宵点头:“对,我不知道。”
“那还能有谁知道?”
“其实,还有一人的。”荆宵转头看着孟寒。
荆珊看见他哥的眼神,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等等,该不会是孟大哥吧……”
孟寒自然是知道事情始末的,但还是不确定地问荆宵:“要我说么?”
那他不是富贵竹,而是石头的事情,可就瞒不住了。
荆珊满脸疑惑,“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太懂……”
荆宵点头:“都快到云林寺了,说吧。”
孟寒一想也是,荆珊已经知道云林寺的高僧是他师傅了,等再知道她母后当年是在这里、在“奇石”的帮助下生的荆宵。
而那块石头所化的人,后来又被庙里的和尚收养了……
前因后果一推敲,他的身份自然就暴露了。
“好吧。”孟寒重重一拍手,假装拍了惊堂木。
“那我就给你讲讲,当年我是如何伴随着天空一声巨响,继而闪亮登场,最后救下我夫……你哥哥的。”
荆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