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裂痕
“小宵你看,那人是不是柳员外?”
孟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荆宵只觉得呼吸一滞:“哪里?”
孟寒随手指了指前方:“你看,那儿呢。”
“啊?是吗?”荆宵努力睁大眼睛,往前方仔细瞧了瞧,但雾太大了,眼皮又太过沉重,他依旧瞧不真切,“我看不太清,会不会是你看错了啊……”
“不会的。”孟寒却是十分笃定,“你再好好看看,分明就是他。”
真的吗?
荆宵闻言再次努力,睁大眼,定睛一看:“啊,还真是他。”
孟寒:“嗯,我不会看错的。”
“是,你眼神最好了,火眼金睛。”荆宵笑了起来,随即又皱起了眉,“可是,他好像瘦了许多……”
瘦到脱相了,整个人看起来,老了十岁不止。
孟寒道:“是啊,难道是因为小宝?”
荆宵迟疑:“或许吧。”
人生三大悲事,不外乎早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丧子。
柳员外的丧子之痛,虽是延迟了好些年,但一朝发作起来,终究是痛彻心扉了。
荆宵心里这么想着,却听见孟寒在耳畔出声:“咦?好像不对。”
“嗯?”荆宵沉思,“什么不对?”
孟寒道:“不对,他根本不是因为小宝才伤心的!”
“何出此言?”荆宵疑惑。
孟寒愤愤不平,却十分笃定:“你看,他又生了这许多孩子,哪里还会记得小宝。”
既然都不记得了,又怎么可能再为其伤心呢?
“啊……”
荆宵闻言再次朝柳员外看去,果然,只见他身围绕了一圈小孩儿,一群人有说有笑的,好不开心。
孟寒见状更加气愤了:“哼,我看这老王八早把小宝忘了!”
“哈哈。”虽然不合时宜,但听着孟寒为表达愤怒而给这人起的外号,荆宵突然笑出声。
别说,还挺合适的。
孟寒气得咬牙切齿,不再看那“老王八”,转头询问荆宵:“你不生气么?”
荆宵摇了摇头:“不气。”
孟寒闻言,俨然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为什么啊?这人如此过分!”
“你再仔细瞧瞧,那些都不是他的孩子啊。”
“嗯?”
荆宵道:“你看,那些孩子,小的两三岁,大的都十来岁了。”
“那怎么了?”孟寒气鼓鼓的,”看来他不仅是老王八,还是只种猪!”
荆宵:“……”
他无奈叹息,这小傻子,心思也太单纯了些,若是没了自己,岂不是很容易上当受骗。
他问:“小石头,我们离开津城多久了?”
孟寒不明白荆宵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却也认真地想了想,答:“嗯,两个多月。”
荆宵点点头:“是啊,我们离开津城不过数月,可这些孩子都那么大了……”
“哦!”
这回孟寒算是想明白了,两个多月的时间,那柳员外就算真是只种猪,生得再多,却也生不了这么快。
他平白误会了别人,突然有点过意不去,别扭道:“那这些孩子是?”
荆宵想起来了:“昨天听从北方来的人说,津城有位姓柳的员外,开了间善堂,收留附近的孤儿。我猜,或许就是他们吧。”
“啊。”孟寒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一想到他刚刚还骂人家来着,此人就更过意不去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嘛。”荆宵忍了忍,还是决定手动帮他把下巴合上,“好啦,一副傻样。”
孟寒红着脸挠挠头:“嗯,我错了,我改。”
“好。”
另一边,柳员外似乎也发现了他们二人,大声打招呼:“侠士!”
“柳员外。”荆宵和他点头致意。
“你们怎么在这儿啊?”
荆宵奇怪:“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到南方来了?”
“南方?”柳员外奇怪道,“侠士你开什么玩笑?我何时去的南方,这里分明是津城啊!”
“津城?”荆宵讶异。
“不可就是津城么?”柳员外指着前方的高楼,“喏,城门就在不远处呢。”
!
荆宵心中一惊,孟然抬起头看,刹那间,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斗大的两个字——津城。
“津城?”荆宵喃喃自语,“我,怎么会在津城呢?”
慌乱中,他下意识寻找孟寒:“小石头,我们不是还要去寻你师傅吗?怎么又回到津城了?”
然而,无人应他。
荆宵转头一看,一直待在他身边孟寒,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
“小石头?小石头?你在哪儿?”
荆宵唤了几句,依旧无人应答,急了起来:“孟寒!你在哪儿?”
“小宵。”
听见身后有人唤他,荆宵开心地转过去:“孟……”
下一刻,笑容僵在了嘴角。
不,不是孟寒。
是……
荆宵满心期待回头,却惊恐地看见梁阑秋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看着他:“小宵,你在找谁?”
那声线极端冷漠,像是积年不化的寒雪。
明明是盛夏,荆宵却无端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想保护孟寒:“没,没有,我谁也没找……”
荆宵知道自己此刻表现得一定很差劲,呼吸急促、面红耳赤,甚至连一个像样谎都不会撒了,只会一味否认。
梁阑秋却好似浑不在意:“既然没有,那就跟我回宫吧。”
荆宵愣在原地,他想问梁阑秋,是你把我弄到津城来的吗?小珊在哪儿?为什么突然要回去?
最终出口的却是:“我还不想回去……”
梁阑秋依旧没下马,从高处俯瞰荆宵。
荆宵冷静下来,冷冷地回望他,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不知过了多久,荆宵先出声:“我们约定好的期限,还没到。”
梁阑秋冷哼了一声:“可是,你也没有按照我们的约定,仅仅是去求药、治病。”
“所以,那个期限,不作数了。”
荆宵震怒:“我们没有这样约定过!”
梁阑秋冷漠道:“默认的。”
“你……”
“咳……”荆宵气急了,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咳!”
“咳咳……”
梁阑秋见状似乎动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直到荆宵自己扶着胸口、渐渐平息了咳嗽,他才突然拎着一块通体散发着金光的白玉石,在荆宵眼前一闪而过。
长大后的荆宵从未见过孟寒的本体,但只一眼他就确定了,这是孟寒!是他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孟寒!
“小宵。”梁阑秋像小时候一样叫他,“你刚刚,是在找它么?”
“说得好听,还半仙。”梁阑秋一嗤,“不过一个不入流的精怪罢了。”
话虽难听,荆宵却知道事实的确如此,没历过劫,孟寒再厉害也不是仙!所以梁阑秋大概是找来了什么法力高强的人,或者使了什么阴着,收服了孟寒。
他强忍着咳嗽的冲动,使尽全力咬着后槽牙:“把他还给我!”
“啊,不对不对。”梁阑秋却把那块石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你方才明明说的是,你谁也没有找啊。”
荆宵沉默不语,片刻后他突然跳起来要去抢那块石头。
梁阑秋却似乎早就知道他的动作了,抢先一步把那石头收回,稳稳当当握在手中。
然后才淡淡开口:“啧,小宵,你这是怎么了,你从前可不会这般失礼的。”
荆宵体弱,抢不过梁阑秋,只能恶狠狠盯着他:“还给我!”
荆宵气得睚眦尽裂,梁阑秋却似逗小狗一般,又把那块小石头放在荆宵刚好能看见的地方:“那你,跟我回皇宫。”
这回用的已经不是询问的语气。正如这人,从来没有商量,只有命令。
荆宵沉默片刻,纵使万般不愿,终究敌不过孟寒被人拿捏在手。那是他的命脉,此刻却被人拿捏在手。
到底没有等太久,荆宵就点了头。
梁阑秋心满意足,调转马头:“那就走吧。”
荆宵巍然不动,重复道:“还给我!”
似乎只要梁阑秋不还,纵使天塌下来,他也不会挪一步。
“行吧行吧,你自小固执,我早知道的。”
梁阑秋说着,把那石头随手往身后一抛。
荆宵刚要伸出双手要去接,却只听“啪嗒”一声,那块石头落在了地上,从中间碎成了两半。
梁阑秋耸耸肩:“不是石头么?怎么这般不禁摔?”
荆宵却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整个人跪倒在地上捡起破碎的石头,两只手用力握着两半石头,像是这样就能把它们重新拼在一起。
“哦,原来是早就有一道裂痕了啊。”梁阑秋等得不耐烦了,从高处扫了一眼那碎石,“这可就怪不得我了啊。”
什么?裂痕?
自石头落地就一直沉默的荆宵,像是才注意到这痕迹,呆呆愣在原地。
片刻后,他突然半哭半笑起来:“原来该怪我啊,这是他为了救我才留下的伤,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好……”
荆宵开始喃喃自语:“怪我,都怪我,是我的错,孟寒……”
“孟寒。”荆宵握着碎石的手已经开始流血了,却丝毫不知道疼一般,一味重复着,“孟寒,孟寒。”
梁阑秋拧着眉,看着他宛若癫狂。
荆宵两只手始终没松力,似乎只要他不撒手,那块石头就不会破碎一样。
梁阑秋终于耐心耗尽:“放开吧,恢复不了原样了。”
荆宵置若罔闻,一动不动的,像是坐化的老僧。
“走吧,回宫。”梁阑秋等得不耐烦了,催促道。
荆宵终于慢吞吞地把石头收入怀中,与护身符放在一处,他突然想到,这符还是孟寒给他的呢!
梁阑秋不明白他为什么笑了一下,只见他用手撑着膝盖,艰难地站了起来,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同意回宫了?”高高在上的帝王,如是问道。
然而,他没等来回答,却等来了别的。
“我杀了你!”
好不容易站定,荆宵突然发狂般扑向梁阑秋,像是真的拼尽全力,要去杀了对方。
可惜后者常年行军打仗,反应不可谓不迅速,闻言一紧缰绳,下一瞬已经退到了一丈开外。
荆宵一击不中,自己先扑到在地,昔日里哪怕是在病重也一尘不染的脸上、手上,此刻却满是血污,口中也开始吐出鲜血,足见这一击已是倾尽全力。
梁阑秋皱着眉看他:“小宵,你杀不了我的。”
“咳……”
“咳咳……”
“杀了你……我杀了你……”
“咳咳……”
此人深谙诛心之道:“三年前就杀不不了,现在,也一样。”
荆宵倒在地上,血越流越多,闻言突然就发狂地笑了起来。
笑到眼角飙泪,才见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是说了句对什么,隔得太远,梁阑秋没听清。
他骑马往前踱了几步。
“孟寒。”
这回梁阑秋听清了,荆宵一直在重复叫那个人的名字。
“孟寒……”
“对不起……”
“你等等我,碧落黄泉,我来陪你了……”
“孟寒……”
“孟寒!”
“我在,我在。”
荆宵大声喊着:“孟寒!”
“我在这儿,在这儿呢。”
孟寒翻身搂住荆宵,却看到眼角一片湿润,顿时慌了神:“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荆宵也终于渐渐从梦中醒来,悲伤却更甚。他猛然起身,紧紧回抱住孟寒,把头埋入他怀中,一遍重复着:“孟寒,孟寒,孟寒……”
梦中没有回应他的人,此刻正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他叫一声孟寒就应一声:“别怕,我在呢。”
直到许久之后,荆宵的泪蹭湿了他的胸口,却仍不愿撒手:“孟寒。”
“嗯,别怕。”
荆宵:“我刚刚做噩梦了。”
“嗯,我知道。”孟寒抱着他,“梦见什么了?”
人刚刚睡醒时会记得梦境,但慢慢的,就会开始忘记。
荆宵却始终记得孟寒的本体碎在了他眼前,是从他那道旧裂痕处开始裂开的。
那种心碎的感觉再次席卷而来,压得荆宵喘不过气。
孟寒也不催促,只静静陪着他。
许久后,等到荆宵再次平复了呼吸,他才带着浓厚的鼻音道:“我梦见柳员外了。”
“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孟寒想了想,安慰道,“你昨日睡前听闻了他的消息,梦见他也正常。”
“嗯。”
他声音闷闷的,听上去就让人心疼,孟寒轻声问:“还有呢?还梦见什么了?”
荆宵吸了吸鼻子,却撒了谎:“没了。”
没了?
孟寒不信,不过见荆宵情绪渐渐稳定了,他也稍稍放心些:“你梦见他正常,可梦见他却哭成这样,就不正常了啊,真的没有了吗?”
“嗯,没了。”
“好吧,这样的话……”孟寒叹了口气。
荆宵心想,他知道我骗他了?生气了?
孟寒继续说:“这样的话,我要吃醋了!”
说完,还煞有介事的“哼”了一声。
荆宵愣了愣,这也不像是生气,倒像是在哄人,只是哄得很生硬。
他带着浓重的鼻音:“你吃一个中年男子的醋?”
“嗯。”孟寒作吃醋状,眼中却是藏在不住的担忧。
见他这副样子,荆宵决定再撒个谎,也好让他安心:“我就是梦见柳员外遇上了难事,又像曾经牺牲小宝那样,牺牲了一个孩子。”
“嘿,这老王八,他敢?”
孟寒气鼓鼓的,与梦中的反应,如出一辙。
“所以,你是梦见可怜的小孩儿,才哭成这样的?”
荆宵在心中跟被指为王八的柳员外说了句对不住,然后道:“嗯。”
孟寒放下心来,觉得心软的荆宵实在惹人爱:“别怕,那老王八现在不敢这样了,否则,哼,我第一个削他。”
“嗯。”荆宵应道,“你削他。”
“孟寒。”
“嗯?”
“你叫叫我吧。”荆宵突然说,然后又补充道,“我刚才叫了你那么多声,轮到你了。”
“好。”孟寒不疑有他,“小宵。”
“嗯,再叫一声。”
“小宵。”
“小宵,小宵,小宵。”
“嗯,嗯嗯嗯。”
荆宵红着眼睛,孟寒叫一声他应一声。明明是一样的称呼,他却觉得,孟寒叫起来就是比梁阑秋好听。
孟寒至今也知道荆宵到底梦见了什么,却依旧紧紧搂着他,源源不断消耗灵力提供热度:“小宵。”
荆宵用力答:“嗯!”
这样的话,既是再做梦,也不会是梁阑秋可怕的声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