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南柯
“婶子。”荆珊突然出声,“大叔生病的事儿,您两个女儿,还有公公、婆婆,他们都知道吗?”
“知道一些,人一下子瘦了那么多,又整天外出看病,哪里瞒得住啊?可老马怕他们担心,就骗他们说是自己为了美观,想学那些瘦弱的文人书生们,刻意少吃些饭呢。”
“他们信了?”
“将信将疑吧,或许也猜到了老马生病了,但不知道有这么严重。”
孟寒问:“为何不告诉他们呢?”
“哎,父母年事已高,怕他们担心,肯定是不能说的。”
“嗯。”孟寒想了想,似乎也有道理,“那孩子呢?”
提到两个姑娘,老板娘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孩子们整日在书院呢。”
“女子入学堂?”荆宵对此感到惊讶。
当世也有女子读书识字的,但几乎都是世家大族办的家学。然而在这个远离京城的地方,竟然有肯收女子的学堂?
“是女子书院 ,不是学堂。”老板娘解释道,“食宿都在书院里,小半年才能回家一次呢。”
那就难怪了,她们上次见老马或许还是几个月前,当时人可能还没那么憔悴,不知他的病已经严重至此也很就说得通了。
可是,此处不仅肯让女子读书,竟然还有专门的女子学堂,民风已经开化至此?
荆宵仍是难以置信:“何人办的书院?”
“是位女夫子,姓章。”何丽解释道,“章夫子是从北方人,是位官家小姐,容貌秀丽不说,还颇有才华,许多先生与她斗诗都输了呢。”
“章?”荆宵道,“章是北方大姓,这位女夫子确实有可能出自名门望族。”
“那她怎么会来这里呢?”孟寒问。
“听闻章夫子十六岁上,父母给她寻了门亲事,结果那男子不知珍惜,婚后竟然移情别恋,夫子一气之下休了夫,又不想听那些闲言碎语,索性带着几个贴心的丫头,直接南下了。”
“休,休夫?”荆珊半张着嘴,惊呆了。
“原话我不会说,但夫子的意思是,女子不是如丝蒲柳,不必一生依靠男子,围绕男子,也应自有一番天地的。”
“啊……”荆珊仍是愣愣。
“言之有理!”光是听这番话荆宵对这位女夫子就很是敬佩了,“可是如此惊世骇俗的想法,她那书院怕是很难长久维系。”
“可不是嘛,有不少人反对嘞。但夫子抗住压力,把书院办下来了,说只要有女子愿意入学,她就愿意教。”
荆珊问:“那您怎么还把两个女儿送到书院去了?”
“嗨,是老马做的决定。他说我从十五岁嫁给他,就没享过什么福,整日里锅旁转、灶旁站,没穿过两件好衣裳,上街买二两肉还得跟人讨价还价。”何丽虽然是这么说,但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对自己的生活其实没有什么抱怨,反倒是很知足。
“他说,我俩没啥文化,只能卖些力气维持生活,不希望我们的女儿将来也要过这样的生活,最好是能像章夫子那样做个明事理的人,将来也能闯出她们自己的一番天地。”
拳拳父母心,自己忍着病痛不说,也希望儿女能有幸福的生活。
“嗨,扯远了,扯远了。”何丽有点羞涩。
荆珊却已经被这番话语惊呆了:“我好想见一见这位夫子啊……”
“可惜夫子不怎么出门。”何丽道,“不过你们可以多留些时日,等我闺女回来了,让她们给你讲讲夫子的事迹。”
“啊,好啊!”荆珊开心的回答。
孟寒心中有疑,荆宵明白他想问什么,按住了他手,示意他别开口。
孟寒只得按下不表,跟着众人回到了客栈。
告别了老板娘,几个人便一同进了荆宵的房间。
孟寒放出太阳瓜,那瓜刚一落地就变回那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大口大口吸着气:“呼,憋死我了。”
没等他喘匀了气,孟寒就问道:“诶,瓜娃子,你能治病吧?”
“我不叫瓜娃子!”
“那你叫什么?要不给你起个名字?‘小萝卜头’怎么样?”
“不怎么样!”小萝卜头气鼓鼓道,“我叫南柯!”
“南柯?”
“嗯,‘若要世人心满足,除非南柯一梦兮’的南柯。”
孟寒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原来如此。”
“那可不……”
“那你怎么不叫一梦呢?”
南柯:“……”
荆宵觉得再让这两人继续闹下去只怕到明早也说不到正题,只得无奈打断:“好了好了,别打岔了。南柯,太阳瓜一族以为人实现愿望出名,我猜想你们的能力里一定有治病救急这一项,对不对?”
若非如此,传说就是假的了。
“嗯,除非病入膏肓了,一般的疾病都能治,无非就是耗费的灵力多些还是少些罢了。”
可当年他却因为灵力微弱,没能救得了他的爷爷,以至于苦苦寻找了对方千年无果,这才有了如今与荆宵一行人的交集。
荆宵心道,果然如此。他略一思索,与南柯商量:“那,我们想办法替你寻找你的爷爷,作为交换,你给马大叔治病,好不好。”
荆珊和孟寒闻言都皱起了眉头,他们此行西南,又辛苦寻觅太阳瓜,归根结底,为的就是荆宵。
谁料南柯却道:“我们太阳瓜一族最讲究公平,若是那个老板的病不难治,一顿饭就可以抵了。”
荆宵提醒:“救一条人命,非是易事。”
“那我明天看看再说,实在不行就两顿。”南柯道,“我知道我的事难办,所以我说了,若是成了你们自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我绝不会让你们吃亏的。”
这小妖怪还挺信守承诺。
荆宵顺着他的意思道:“那便明日看过再说。”
打发走了荆珊,又让小豆子领走了南柯之后,累了一天的荆孟二人也洗漱洗漱,然后准备就寝了。
孟寒让店家送来了热水,招呼荆宵过来泡脚。
“今日走了这许多路,脚疼不疼?”
荆宵摇摇头:“不疼。”
自从进了大梁皇宫,他就时常缠绵病榻,许久没有这样大量走动过了,说不疼是假的,但他开心却是真的。
“以防万一,泡完了还是得好好捏一捏。”
“嗯。”
窗外万籁俱寂,只有远处草丛里偶尔传来几声虫鸣;室内烛火跳动,弥漫着安神香的味道,让人渐渐放下满身疲惫。
“小石头。”荆宵突然开口叫了一句。
“嗯?”
对面却没再说话。
孟寒抬头:“怎么了?”
“你今日,有话想问那老板娘?”
“嗯。”
“我来猜一猜?”
“好。”
荆宵道:“马大叔的父母年迈,对他们隐瞒了病情,你能理解,对不对?”
“嗯,初时想不通,不是说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就是坦诚相待吗?”
“后来怎么想通的?”
“就是觉得,父母已经为子女操劳了一辈子,如今不想让他们继续担忧,也是应该的。”
“嗯,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但“情亲”二字要远甚于此,荆宵心道,这人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无父无母,能理解到这里,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荆宵问:“所以,你想不明白的是,他们为什么不把病情告诉自己的两个女儿,对吗?”
孟寒颔首。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荆宵道,“马大叔夫妻二人,勤勤恳恳,就是为了让孩子将来能过得幸福一些。”
“可是爱她们,与把实情告诉她们,并不矛盾啊。”
“我倒是能稍微理解一点他们的选择。”
孟寒问:“如何?”
“若是小病小痛,自然没有说的必要。”
“若是病得厉害呢?”
“若是当真病入膏肓,说了也无用,只会让她们白白忧心。”
孟寒想起马守义走路时略微颠簸的右脚,有点难过:“至少可以多陪一陪马大叔,你看他如今生着病,还要那么努力地赚钱。”
“可是陪多久呢?一天两天,一月两月?”荆宵突兀的笑了一下,“若是一病不起,是不是还要陪三年两年,或是十年八载?”
荆宵顿了顿,继续说:“所以,我理解,他们大约是怕拖累了自己爱的人吧。”
孟寒仍是一副懵懂的样子。
荆宵摸摸他的头:“这么说吧,若是有朝一日你生病了,你会不会告诉我?”
“我天生灵体,不会生病的。”
“嗯,这样真好。”荆宵换了种说法,“如果有一天你的灵力突然消失了,你会告诉我吗?”
孟寒被问得一愣,如果自己出了什么问题,会告诉荆宵吗?
荆宵看着孟寒陷入沉思的样子,心里一下下抽着疼,这样对他,是不是太过残忍了一些?
但总归是要学会的,如若自己也有那么一天,提前适应一下,他大约也能好接受一点儿。
“你说得不对。”孟寒突然开口,“三年两年也好,十年八载也罢,他们怎知女儿如果知晓了真相,是愿意长长久久陪着自己的父亲,还是想要什么更加广阔的天地?”
荆宵被他说得一愣:“啊……”
“所以他们的隐瞒,是以‘爱’的名义在替对方做抉择,是剥夺了她们选择的权力。”
“小石头,你长大了。”荆宵有些欣慰,又有些难过。
“我现在理解他们对女儿的情感了,但我仍然不认同他们的做法。”孟寒一字一顿道,“既然爱,难道不应该尊重对方的选择吗?”
荆宵难得沉默,只听孟寒继续说。
“而且,如果有一天我生病了、或是灵力消失了,我肯定会让你知道的,我还在你面前好好哭上一场呢!”
“嗯?为何?”
孟寒昂着头道:“好让你心疼我啊。”
荆宵:“……”
“傻石头,你这样就很招我心疼了。”
“啊?真的吗?如何心疼?”
“你凑近些。”荆宵勾勾手。
孟寒疑惑地挨过去。
“啵。”荆宵在孟寒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
“小宵!”孟寒激动得一把将他横抱起来,“你以后可一定要多心疼心疼我。”
“诶,水,水!我脚上的水还擦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