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白露
荆珊白日里刚受过白露的恩惠,对这个貌美又和善的姐姐颇有几分好感,是以她对自家哥哥的话略带怀疑:“就因为我们做了同一个噩梦,便说白露姐姐是凶手么?”
村长也不太愿意用恶意来揣度乡亲,尤其是善良的白大夫:“不,不会吧……”
“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白氏看着,确实也不像杀人凶手啊!侠士,你们会不会是搞错了啊?”
搞错了?
荆宵在脑海中仔细将见到白露后的事情过了一遍,发现他们遗漏了关键的一点,于是果断地摇头否认了。
“不,没搞错。但不是因为我们做了同一个梦,而是白露在开药方时,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众人立马追问。
荆宵一字一句慢慢道:“她说,‘小妹妹本就是在我们村落的水’。”
“呃,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村长还是有些不明白。
“可是,小珊是在山脚落的水,”荆宵解释,“我们,也从来没有跟她提过这件事啊!”
“啊!”
众人这回反应过来了,就算白露医术再高明,能诊断出荆珊是因为落水才着凉了,可是又是如何得知是在“村里”落的水?
可这个白露,一上来就知道了。这又是为什么呢?
大家隐隐有些猜测,最后是孟寒说出了几人的心声:“除非当时,她就在潭边!她亲眼看见了!”
“孺子可教也。”荆宵满意地点头,又接着道,“可是,我还有一点想不通。”
“什么?”荆珊急忙问,她生怕错怪了这个温柔美丽的白姐姐。
“我们白日里都已经不怀疑她了,她又何苦要造这么一个梦境,吸引我们的注意力,这不是引火烧身么?”
荆珊鹦鹉学舌:“是啊,这是为什么呢?”
孟寒也想不通,便更直接了当:“管她为什么呢,等抓住了再问,自然清楚。”
荆宵下意识先确实:“你可有把握?”
孟寒稍加思索,白露不是人,可也不像什么厉害角色:“有。”
“那事不宜迟,”荆宵不放心孟寒独自行动,“我与你同去!”
孟寒没怎么犹豫:“好!”
刚好他也不放心,把身体不太好的荆宵独自留在这里。
妥善安置好了荆珊、小豆子、还有村长一家后,孟寒就带着荆宵往村东头的猎户家飞奔而往。
“害怕么?”孟寒问。
清晨的风迎面吹在两人身上,但他宽大的衣裳把荆宵护得严实,让人并不觉得冷。
“不怕。”荆宵缩在他怀里,答。
“本来是不想带你去的。”可梦里荆宵的受伤让孟寒心有余悸,他尽力飞得平稳一些,“可只有把我放眼前,我才安心些。”
荆宵嘴角扬起一个弧度:“我知道。”
“嗯。”孟寒问,“护身符带着吗?”
荆宵隔着衣服,确认护身符的位置:“一直带着呢。”
孟寒叮嘱:“你护好自己,别离开我的视线。”
“好。”
李家村委实不大,没说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已经到了。
村里大红冠的公鸡刚刚叫过三声,太阳还没升起,只有几颗星斗依稀在闪烁,天地间一片寂静。
得再上过半个时辰,村里人才会陆陆续续起床,挑水、浇菜、上山、下田,每一家的厨房里都会传来“咚咚”的切菜声。然后,这个僻静的小山村,才会彻底活过来。
而此刻,李猎户家四周尚且没有一点响动,平静得给人一种“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的感觉。
当然,是没有这起骇人听闻的谋杀的前提下……
二人本以为白露怕是早就逃之夭夭了,谁知到了门口,竟看见她就静静的坐在院子里等候,俨然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
孟寒心想,梦里白露的一手那银针使得实在是诡异,简直无孔不入,猛然出手让人防不胜防。
虽然不确定那梦到底是真是假,但保险起见,他还是针对性地采取了防守办法,还想着恐怕要恶战一场了。
结果白露的武器真的是银针,孟寒的防御方法也确实有效,还没打几个回合呢,这女子就败下阵来了。
孟寒当机立断,先用捆仙索捆了她,才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又为何杀人?”
白露哪怕被五花大绑着,却还是不减风度,优雅一笑:“二位不是猜到了么?”
孟寒想着李铁柱身上那些伤痕,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先前在山下时李乐讲的事情,遂问:“你是那个豹子精?”
白露没有闪躲,正面回答:“正是。”
这番直白,倒然后孟寒一惊:“所以,你是来为你儿报仇的?”
女子眼中一片坦然:“不错。”
两人居然就这样有来有往的聊了起来,还挺和谐的,丝毫没有绑人与被绑的自觉。
不对!
荆宵在一旁皱着眉边听边思考,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只听孟寒又问:“可你当时既然已经咬伤了李铁柱,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孟寒咬牙:“就非得,非得用那么残忍的方式?”
“因为那样死太便宜他了。”白露阴沉沉的笑了一下,但目光中却是掩饰不住的悲哀,“你看,他现在死的多惨啊!”
孟寒被她笑得打了个冷颤:“那你如今为什么不逃?”
白露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全然不似方才那般优雅,只剩疯魔。半晌,她像是终于笑够了,才扶着腰回答:“如今我大仇得报,为何要逃?”
“不对!”荆宵想起来了,这女子眼神不对,她提起李猎户,有爱、有悲、有痛,却唯独没有恨,丧子的恨!
见白露此刻的疯样,荆宵心道不好。
果然下一刻白露口里边念叨着“好孩子,娘来陪你了”,边往孟寒的剑上撞去。
荆宵忙道:“拦住她!”
幸而孟寒反应迅速,应声而动,捏了一个剑诀,荆宵只见一道金光闪过,竟是生生将白露隔开了。
白露一击不成,又痴痴笑了起来:“二位还真是不讲理,如今是连这条命也不属于我自己了么?
“还有诸多问题尚未解开,你暂时不能死。”荆宵心有余悸看孟寒一眼,语气十分不悦,“而且,你就算死,也不能死在他的剑下,给他徒增杀孽!”
白露一愣,直接忽略了后半句,僵硬道:“还能有什么问题?那猎户杀了我儿,我为我儿报仇,仅此而已。”
“问题可多了去了。”荆宵冷冷道,“其一,你为小珊诊病时,为何留下破绽那么大的一句话?”
看白露这从头到尾淡定从容、滴水不漏的处事方式,那句话实在不像是她无心之失。
既然不是无心,那就只能是有意了。
白露嗤笑一声:“那不是一时嘴笨,才被你们察觉了么?”
荆宵默默摇头,自己连具体哪一句话都还没提,她倒是立马反应过来了,还说什么“一时嘴笨”?
“好,就算这是真的,我们就姑且信了。”他没有反驳,接着道,“其二,你为什么要设下梦境,引火烧身?”
白露这回只哼了一声,没说话,也不拿正眼瞧他们了。
荆宵看出她心虚了:“其三,你这一身白衣,究竟又是为谁而穿?这不是喜好,怕是丧服吧!”
孟寒瞧见荆宵问完这句话,白露的神情有一刻的松动,但也只是一瞬间她又恢复到那波澜不惊的状态:“我不想活了,想与我儿团聚,也不可以么?”
这话说得委屈,荆宵不为所动:“恐怕不是。”
“不是什么?”白露反问。
荆宵道:“你,不是豹子精。”
“我不是?”白露脸色一变,像是怒了,“难不成你是?”
“之前孟寒说他察觉你身份有异,却未看透你的真身,我还当你是道行高深。”荆宵道,“现在想来恐怕这个显而易见的‘小尾巴’,连同话里的破绽、还有故意引我们入梦,都一样。”
荆宵垂眸盯着她,一字一顿:“都是,假象。专门用来迷惑人的。”
孟寒这回听迷糊了,故意的?这人故意露出破绽引人怀疑,还故意在梦里暴露自己的招式,好让自己擒住她?
他呆呆看向荆宵,却只听荆宵继续坚定地说:“若我没有想错,你就是人,不是什么异类,那些异状也是装出来的。”
“装?”白露反问一句,但听得出来,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从容不迫了,“我为什么这么做?”
她渐渐有些恼羞成怒:“一时不慎被你们察觉罢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在这里搞这些阴谋论?”
“不不不。”荆宵依旧淡然,“你就是装你的!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误导我们,为了让我们把你当成豹子精!”
白露闻言一愣,倒是孟寒先问:“为什么?”
“因为这样,才好保护真正的豹子精啊。”
孟寒恍然大悟,这样一来,真正的豹子精岂不是早就逃之夭夭了?
他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了那“帮凶”一眼:“凶手在何处?”
说话间白露又恢复那依旧不慌不忙的样子,若不是被捆仙索绑了双手,孟寒怀疑她都要“啪啪”鼓起掌来了。
“阁下还真是想象力丰富。”她重复道,“我方才说了,这话里破绽么只不过是因我不小心说漏了嘴;至于梦境,也不过是为了吓走你们而已,谁知道你们会这么……!”
白露表情略带嘲讽,孟寒却读懂了她的未竟之言:谁知道你们这么虎?不仅不逃,反倒追了上来?
她一锤定音:“什么真的假的,我听不懂,全是你的臆断罢了。”
荆宵不接她的茬,淡淡地看了李铁柱家旁的小茅屋一眼,毫不留情拆穿:“真正的豹子精,是你那上山采药却彻夜不归的表妹,白浮游吧?”
他淡淡看着白露,语气已然不是询问,而是笃定了。
“你!”白露闻言突然挣扎了起来,但孟寒绑得太过结实,她尝试了几次却没有丝毫的松动。
“你们想干什么!?”
听语气,这人终于怒了,荆宵心道,那就说明他的猜测,离真相不远了。
“浮游,蜉蝣,朝生暮死之物,倒是与你这露珠很像,你给取的名字?”
这猜测,竟是八九不离十了!白露算是看出来了,这人太过聪慧,说多错多,她索性闭嘴。
荆宵丝毫不着急、缓缓道来,“说说吧,你既然冒死替她顶罪,那想必也是看出,她不是我们对手了。”
当然,荆宵口中这个“我们”,主要指孟寒。
白露闻言没忍住:“你胡说,浮游她早就回族中去了,何时杀人?”
“哦?你昨日不是还说她上山采药去了吗?”
“……”
“一时记错了,不行么?”
“哦。”荆宵换个话题,“那你既然恨李铁柱至此,又为什么还要给他披麻戴孝?”
“我……”
“你把他的身躯弄成那样,怕也不是为了隐藏他的身份吧?”
毕竟她连李铁柱最显眼的标记——老虎纹身都有没抹去,这才被李乐父子一眼认出来了。
十有八九,猎户的惨死是真“凶”泄愤所为。而眼前这个看似娇柔的女子,早已得知真相,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反过来袒护凶手。
荆宵的猜测已然十分接近真相了,白露知道自己斗不过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男子,索性把眼睛一闭,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
孟寒没荆宵那样好的耐心,被人耍了一天自是十分愤怒:“你若再不说,我们有的是办法抓到那母豹子,让它杀人偿命!”
他的两柄长剑像是为了证明此话不虚,竞相发出寒光,让人不寒而栗。
直到听到这句话,白露心底最后一道防线才彻底被攻破,她坐倒在地上,好半天才道:“浮游她,是有苦衷的……我愿意为我相公抵命,你们能放过它吗?”
荆宵眨眨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这是李铁柱的命,他做不了主。
那女子一看荆宵表情,也知就算自己以命抵命,李铁柱也不过是黄土一捧、再也回不来了。
她叹了口,终于开始交代前因后果。
白露确实是出身医家,也的确与李铁柱互相爱慕,但与李乐所言不同,她与李铁柱二人早在母豹子咬伤猎户之前就相识了。
至于那个成了精的母豹子,早年间受伤时曾被白露所救。
山中岁月寂寥,一人一豹倒成了至交好友,就连浮游这个名字也是白露所赠,甚至还随了她的姓。
后来,猎户无意中害死了小豹子,外出打猎归来的白浮游愤然赶来,本欲当即咬死他,却见自己那至交好友竟然出现在木屋中。
白露苦苦相求,最后甚至以命相逼,这才让猎豹放过了早已昏迷的李铁柱。
再后来,白露担心白浮游还会伤害李铁柱的性命,就索性离开家族、嫁给了他。
谁知不久后白浮游还是找了来,白露终日里提心吊胆、与自己的相公形影不离。可惜,日防夜防防了三年,到底是没防住,自家相公依旧死了,而且死相惨烈。
孟寒没想到竟是如此,他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
白露苦苦相求:“是我对不住浮游,我因为自己的私心拦她为孩子报仇,最终她还是杀了人,犯了戒,如今再也不能修道成仙了。”
“我,也对不住我相公,我本想救他,却害得他死得更惨。”
直至此刻,终于知晓了前因后果,倒是与荆宵料想的差不多。
白露接着哭求他们:“如今相公已经死了,我本也不欲独活了……可否让我最后见他一面?”
荆宵回想了一下李铁柱的惨象,觉得这女子看见了深爱的人最后的样子,大约会接受不了。可他也没办法拒绝,毕竟这是他们之间的事,旁人也不好插手。
片刻的沉默,却被白露当作了无声的拒绝,她突然自嘲起来:“罢了,我袒护了浮游,只怕相公也不愿意见我了吧?”
这个问题,谁也无法回答。
白露抹干了眼泪,努力撑出一个惨淡的微笑:“我最后求二位一件事,放过浮游吧,她真的从未害过别人!”
那女子发髻散乱、脸颊浮肿,已经全然不复昨日初见时那般风姿绰约了。
荆宵无声叹息。
是是非非,不过是因果循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