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片场风云（4）
肖遇说出来的时候，
用的是一种沉静，却穿透力极强的声音。
他的睫毛抖动了几下，目光平静却有微光在其中闪动，嘴唇轻张，而后轻合。
然后他重复了一遍，
“你听见了吗，我自愿的。”
“…”
严彬青转过身，嘴唇紧闭，半晌才道，“你不用帮我找借口。”
“我是说真的。”
肖遇看对方一脸凝重的神色，往后靠去，并不柔软的医院病床枕头垫在后面。
他抬头看了一眼屋顶的日光灯，惨白惨白的，如同那天晚上酒店房间的顶灯，照得他脑壳子疼，
他低垂目光，望着前方空无一物的墙壁边缘，
“我怎么说都是个成年的男性，如果真的想挣脱，有一百种，一千种办法。就算你身形体力占优势，如果我非要反抗的话，这事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不明白，”
“我知道，因为我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
“严彬青，别人都说我心狠，其实是因为我压根不知道怎么去爱人。过去二十多年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因为我非常讨厌别人侵犯我的私人空间，所以我接受不了任何亲密的感情，”
“……”
“但是那天晚上，我听到电话里面你的声音的时候，我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
“是我需要你，现在，立刻出现在我身边。”
肖遇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严彬青的眼睛，
走廊的黄色暖光把对方的头发照成了金色，此刻像是温情鹅毛的样子，柔软地趴在脸上。
从来没有过的依赖，遇上了从来没有过的念头，
我需要你，这四个字，肖遇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一次也没有说过。
“那你不怨我吗？”严彬青轻声问道。
“怨，怎么可能不怨，”
肖遇的目光缓缓落在严彬青的脸上，
“但怨有什么用，我违背不了自己的本能，”
——他一直觉得对方那双眼睛像一匹狼，盯着自己看的时候，肖遇总有一种被当成猎物的危机感，而这种主权旁落的情况他处理不了，所以努力避开，以为叫嚣着忽视自己的感情就可以达到目的，
在颁奖典礼的晚上严彬青主动接近他，他又一次意识到了这种危机，并且无法控制地意识到，他对于这种危机——居然还心存一点期待。
他手足无措，怒斥着将这份火气撒在了严彬青身上。
可就在十分钟前，当严彬青说着“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他突然在想，究竟自己是真的那么排斥这个人的追随，还是对自己一直拿在手中胸有成竹的主权，割舍不了。
严彬青抬起头：“肖遇，我会对你好的，”
肖遇：“我知道。”
严彬青道：“那你…考不考虑…”
“……”
肖遇的心跳很快，浑身出汗，他平时不说这些话，
表露感情在他看来是将自己的心脏剖开，带刀送到敌人手上。
肖遇：
“你过来，”
“…”严彬青乖乖地走过来
“离我近点。”
“…好，”严彬青乖乖地凑近，坐在床边，
肖遇：
“我要上厕所。”
严彬青：
“……”
刚刚还满是煽情粉色泡泡的房间，被一行乌鸦叫嚣着，从头顶飞了过去。
严彬青从门口一个箭步冲回来，小心翼翼把他扶下床，带到屋内的卫生间旁边，刚要进去，就被肖遇一把推在了门口，警惕地问道：
“你干嘛？”
“帮你脱裤子，”
“我他妈还有一只手能用！”
“哦，我这不是怕你不方便才…”
【砰——】肖遇头也没回，把门关上了。
严彬青高挺的鼻尖撞在了木门上，他往后一撤，捂着鼻子吃痛地喊了两声，然后去敲门：
“肖遇，你误会了，我真是为你好，你一只手怎么解腰带啊！不得我帮你吗！”
“我没腰带，”
“那还得提裤子呢？”
“用不着！”
“……”
严彬青听见那人不耐烦的声音，四处一看，搬了个凳子，一屁股坐在门口，
“所以之后，我可以继续待在你身边吗？”
久了没听见里面有声音，又等了两分钟，传来一阵洗手池的水声，然后肖遇把门拉开了，刚要迈步出来，结果被老老实实坐在门口的严彬青吓了一跳，堵住了去路，脚又连忙收了回去：
“您老这是在这收费呢？”
“……”严彬青站起来，把他扶回床上，“你说你，跟我还这么见外…”
“肖遇，你今天干嘛替我挡那一下，我皮糙肉厚的，打那一下，死不了，”
“……”
——其实这个问题，肖遇在来医院的路上就在想，
像他这种怕疼怕累绝对不吃苦的人，怎么会下意识冲出去挡在前面，这种大公无私的情节应该有且仅存在于电影里，他明明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任严彬青给他把被子拉到脖子下面，然后把两边的靠垫撤了，
“我困了，你也先走吧。”
“没事，我陪你一会。”
“……”
肖遇也不赶他，只当自己身边多了只会呼吸的大型玩具，安静下来之后，对方细微的喘气声带给他了一种奇怪的，充实的安心感，
昨天的典礼，杨哲风的深夜造访，还有今早的拍戏，和下午这场已经上了新闻的受伤，无一不在快速消耗他为数不多的精力，
随着两个人均匀的呼吸声，肖遇睡着了。
在这场自尊和本能的博弈之中，他觉得自己失败了。
他发现自己确实是个逞口舌之能的人，又或者只是在面对严彬青的时候，才会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掩盖内心的动摇。
在受伤的新闻上了热搜之后，剧组导演给肖遇打了三通慰问电话，
第一通寒暄问候了几句，第二通被严彬青挂了，最后一通肖遇睡了，严彬青接的，导演在电话里为难地问道：
“小严啊，肖遇具体是怎么受的伤？怎么胳膊还挺严重？要紧吗？”
“导演，您放心，是去剧组的路上发生了点意外，和剧组没有关系，我们之后会说明情况的。”
“哦，那就好那就…不不，我意思是说，怎么这么不小心！那你看他大概需要休息多久？拍戏日程…是不是得耽搁了？”
“拍戏日程这个肯定要推一推了，不如您看这样，”
严彬青说着，从病房里走了出去，轻声关上门，站在楼道拐弯的地方，“之前这两个月是我们俩的对戏，现在这个情况，我把我能拍的部分提前拍完，把之后我单人的时间留给他，这样进度肯定能赶回来不少，”
“这样肯定是最好的，省时间，但我听说你晚上在拍摄综艺，这样对你来说不会太赶了吗？”
“没事，这个我自己解决，”
“哎呀，那你可帮了我的大忙”导演大松一口气，
“别人都说你心思大，我看你考虑细致得不得了哇，这样的话我们这边工作人员真的轻松很多，谢谢你啊小严，”
“那就这样说定了，明天开始我先把能拍的部分拍出来。”
“好，没问题…哎哟，你对肖遇也太好了，导演问一句不该问的，你俩这关系到底是什么程度，你也知道，剧组的人爱开玩笑，有些玩笑不知道能不能开，肖遇私下…也不爱跟工作人员来往，”
“……”
严彬青回头看了看关着的病房门，脚下踢着瓷砖台阶，说道，
“我正在追他，”末了又补充一句：“得费点劲。”
“确实，不过我看…这事能成，小严你知道吗，之前我们通知换男一的时候，肖遇根本不打算演了，后来听说是你才答应下来，”
“…还有这事呢？”——确定不是为了来报复？
“那可不吗，我看肖遇肯定也喜欢你，只不过他这个人习惯独来独往。别说你了，就说我吧，认识他六七年了，到现在连个微信备注都没给我，每次给他打微信电话，一上来就是喂，哪位？哎哟，心拔凉拔凉的…”
“……”
导演说的最后这事，严彬青完全相信肖遇干得出来。
刚认识半年那会，正逢七夕，因为肖遇的微信头像是只白色的猫，于是严彬青就改成了黑猫，订了束粉白的玫瑰送到肖遇家门口，
然后他给对方打了个微信电话，
通了两秒，挂了。
严彬青觉得奇怪，又打了一遍，——两秒后又挂了，
第三遍还没拨出去，对话框里显示【对不起，您还不是“yxiao”的好友，请添加好友之后发送邀请】
……
严彬青恼羞成怒抱着花冲到剧组，站在肖遇面前，刚准备质问对方为什么删好友，只见对方幽幽地穿着白色的剧装走过来，用指尖碰了碰玫瑰的枝叶：
“送给我的吗，真美，谢谢。”
然后抱着花，扭头就走了。
后来严彬青明白了，——微信名字不能改，头像不能改，因为肖遇是按缘分记人，说不准改了缘分就断了。
……
又和导演随意拉扯了几句，严彬青把电话挂了，
通话界面退出去之后，屏幕突然弹出下午手机上还没关的视频，肖遇在杨哲风的办公室里用来指证对方的那一则，没来得及关上，
——角度是从上方的监控摄像头里拍摄的，昏暗的灯光下，能看到两个浅色衣服清晰的人影，
怒不可遏的杨哲风，
和穿着浴袍的肖遇。
视频是从杨哲风与肖遇开始吵架开始的，刚一打开就是那句：
“我送你花你就不要，他送给你的花你次次留着，”
——是那两朵玫瑰。
说完不久杨哲风就发了火，将肖遇猛地推到在沙发上，严彬青的牙都咬紧了，只恨自己不能冲到昨天晚上的现场，去揍死这个道貌岸然的读书人，
在杨哲风整个人压在肖遇身上的时候，严彬青皱着眉头，没敢往下看，
——虽然知道后面并没发生什么，但他还是低下目光，看着自己白鞋边缘沾着的一块泥点子，
——因为他想起了一年前的那天早上，那个满屋狼藉的酒店房间。
肖遇浑身被他咬得都是红色的牙印，连喉结上也是，整间屋子从书桌到沙发，从客厅到浴室，全部是严彬青喝醉了酒发疯的痕迹，
他捂住头，恍惚之间记得肖遇出了血，疼得满头大汗也死命咬着牙不出声，后来让严彬青停下的声音也被他抛之脑后，
他长这么大干了这么多混账事，包括为了报复他老子，故意砸了严家庄门口的招财铜牛，把家里价值三百万的古董放到庄口的井边接废水，
但害怕永远不能被原谅的，这还是第一个。
严彬青抓着手机站起来，走回屋，轻声关上门，坐回床边的小凳子上，
他把手机放到肖遇的床头，
弯下腰，在肖遇的眼睛睫毛上落下一个很轻很轻的吻。
“对不起。”
带着一种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