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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郡主与马奴(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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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昭二十一年,历史的洪流席卷了十四州。狄人的王庭因和亲公主与王子索仁的死陷入了动乱,凶手直指那日钦。大阙氏与小阙氏的氏族对立愈发严重,已到了剑拔弩张的时候。

    在这时,霖州悍然发兵。

    洛都圣人连下十二道敕令,使臣皆有去无回,霖州无一人接旨。

    任圣人如何惶恐震怒,边境的战火被一个默默无名的将领掀起,历史走向了谁都不曾设想的结局。

    玄枪银甲的骑兵跋涉过草原,来到狄人的王庭,以势如破竹的气势击垮了这个内乱的部族。连绵纵横的祁连山,曾是狄人壮大的沃土,但一个年轻的将领提/枪,贯穿了他们的头颅。

    这场与狄人的战争持续了整整一年,洛都的圣人眼睁睁看着玄枪的声名再次响彻他的国土,曾经让宿氏君王如鲠在喉的狄人溃逃,狼狈的退到了祁连山之后。

    当那个年轻的将军立碑于祁连山上之后,他的枪尖,对准了天子。

    建昭二十二年冬,霖州反,这支虎狼般的军队南下,兵临洛都。

    渡过曲江,入启夏门,距离池暮再次踏在朱雀大街青灰的石板上,已过整整三年。

    那时,他刚刚家破人亡,苟活下来,混在她的侍卫之中,尚不知前路如何,只知道跟着她走。

    洛都的冬天仍这样冷,惟有昭文书院里的梅花,灿烂盛大的开着,被风卷起,落在他染血的枪尖。

    三年征战,三年杀伐,谁能想到,曾被一个少女护在身后的马奴,能走到兵临洛都的这一步。

    皇城之中,哭声,咒骂声,淹没在铁甲铮然里。宫人们畏惧的看向这玄甲的高大青年,传言他是永安侯府的遗孽,为复仇而回洛都。

    青年踏在宫道上的每一步,都像是道催命的符。

    昭阳殿外,宿氏皇族的人被驱赶到台阶之下,帝后,太子,公主,皇亲,臣子,都沦为囚徒。

    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他们的江山没有被狄人夺走,却即将要易主于一个发迹于霖州的武夫。

    皇帝再也拿捏不住一点他的威仪了。

    他瑟缩着,看向一步一步走过来的青年,几乎要失声尖叫。

    “朕知道,朕知道你是谁了。”他抖着声音,“弑君篡位,遗臭万年,天下人不会服你的。”

    池暮垂眼,看向洛都的这位圣人。

    这个只言片语就埋葬了永安侯府的帝王,此时不过是个干瘪泛皱的老头。

    “池暮?其实你是迟家的小儿……迟诤言,你没死,是不是?”皇帝的神情似哭似笑,“你要给永安侯府报仇。”

    “可你杀了朕!永安侯府就永远只是乱臣贼子!你父亲永安侯这辈子都声名狼藉。”

    他的声音宛如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刺耳又尖锐。

    “朕给永安侯府翻案,昭告天下,他没有反心,朕可以下罪己诏!好不好?”他看着那杆□□离他越来越近,“对了……城阳!城阳!你少时的未婚妻!”

    他一把扯过缩在皇后身旁的宿云秋:“朕把城阳赐婚给你,朕封你做镇国大将军,永安侯配享太庙,怎么样?”

    他绞尽脑汁,搜罗话术,想要这铁甲染血,如地狱修罗的青年停下脚步。

    宿云秋怔怔看向那走过来的青年,呼吸为之一滞。

    这就是……迟诤言吗?她曾经的未婚夫?她居然在生死一刻生出剧烈而兴奋的战栗来,他生得太俊美,明明浑身寒意冰冷如幽鬼阎罗,但那双桃花般潋滟的双眼,纵是无情也动人。

    她和他,好歹也是有少时情意的吧?尽管她甚至早已记不清楚迟诤言年少时的模样。

    她曾被她的父皇当做一枚棋子,险些许给狄人,但那个美貌尤胜的南漳郡主替她去了草原送死。

    上苍眷顾她,居然让她再次碰到了迟诤言。她的父皇已不可依靠,这个年轻而俊美的将军,会是她新的靠山吗?

    宿云秋痴痴看向他,眼中堆生出浓烈的情意,以一种温柔哀婉的声音说:“诤言,我至今未嫁,等了你许多年。”

    池暮停下了步伐,沉闷焦躁的空气中,陡然响起他寒凉的笑声。

    他桃花般的双眼低垂,长睫下的黑瞳冷淡而晦暗。

    “你们确实得记住永安侯府,得记住迟诤言。”

    “永安侯本无通敌叛国之罪,替他翻案,理所应当。”

    皇帝不住地点头:“对对对……朕这么多年来,一直很内疚,诤言,你是诤言是不是,朕与你父亲,昔年也是好友,可恨我受人蒙蔽!”

    他干枯的手指一转,指向了伏跪在不远处的陆丞相:“都是这些该死的文臣,胡乱攀扯,朕不但要替永安侯翻案,还要把陆家抄了,以告你父亲在天之灵!”

    陆丞相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

    “陆家当然该死。”池暮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但谁都不敢不屏声去听。

    不单因永安侯府,还因为陆嘉木,陆家,都该死。

    他感到那种幽生多年的痛意在这一刻又蓬勃的生长,手中的雁翎/枪在洛都的北风中格外寒冷,从他的掌心蔓延到心脏。

    皇帝以为他说动了池暮,衰老的面皮上迸出喜意来:“自然!朕会杀了他们,告慰永安侯。”

    然后,他听到这阎罗般的青年再度开口。

    “但是,陛下。”他的声音含着嘲讽,没有丝毫对皇权的敬意。

    “我从霖州打到洛都,不单是要替永安侯翻案。”

    皇帝愣住了,除了永安侯,还有谁?

    他战战兢兢,回想着因永安侯府一案死去的人:“迟贵妃,长康伯,怀恩侯,巫鄯,甄道恒……确实都是被无辜殃及的……”

    那是永安侯府的亲眷、勋贵,曾为永安侯府仗义执言的谏臣。

    他杀了太多人,以至于都记不清到底有谁,翻来覆去的思索,说出来的名字越来越多。

    但站在他神情的青年身形高大,神情冷淡,有如山般的阴影压在他面前。

    “朕都给他们翻案……永安侯加封为镇国公!朕给他立长生牌位……”

    青年手中的□□划过汉白玉的地面,淋漓的鲜血往下淌去,以玉镂刻出的龙凤呈祥纹上蔓延出赤色。

    在皇帝焦灼不安地等待中,青年沙哑的声音终于响起。

    “这些,都是枉死的人,但其中,并没有我父母的名字。”

    皇帝愣住了,周围的大臣们也都愣住了。

    “永安侯不是……”

    少时,与父母朝夕相处的光阴浮现,他终于能够说出他隐忍复仇的夙念:“我的父亲,叫池青,池水的池,青山的青。”

    “他生于显德二十八年洛都一农户之家,极爱念书,却考不上功名,于建昭十年应召入伍,成为了永安侯麾下的一名士兵。”

    “他怀着弃笔从戎的报国豪情,从洛都去往霖州。”

    “玄枪营与狄人对抗数年,他从无名小卒成了掠阵的前锋。”

    “枪法入神,留一身伤病,而后,父亲又跟随着永安侯回了洛都。”

    “玄枪营被你打散,永安侯被夺了兵权,戍边数载,归来时,我的父亲一无所有。”

    “永安侯替他留了一条路——我的父亲在侯府中,替他牵马驾车。”

    “我的母亲,是永安侯夫人的陪嫁侍女,她嫁给我的父亲,然后生下了我。”

    池暮终于来到了仇人的面前。

    “我长在侯府中,有幸与迟诤言一道识字,算他的半个伴读。”

    那个总是生病的小世子,爱找他玩,看他舞枪,身体好些,就拉着他捉迷藏。

    城阳公主来侯府吵闹那一日,他象征性地躲在假山里,轻易让迟诤言找到。

    “阿暮,你瞧,那就是城阳公主,我的未婚妻。”小迟诤言看着吵吵嚷嚷的城阳公主笑,“她好有活力,我居然觉得她有些可爱。”

    他们曾经十分要好,如无意外,长大之后,他也会如父亲一般,替永安侯府的主人牵马驾车。

    …

    “然后,建昭十八年冬夜,你令人放了一把火。”

    皇帝从他的话中感受到刺骨的寒意,他听到这青年缓声道——

    “我的父亲为了救永安侯一家,葬身大火,我的母亲,为了引开金吾卫,扮作侯爷的姬妾逃去。”

    历史记住了永安侯的功绩,却没记住玄枪营五百将士的名字,不知道有一个叫池青的前锋,曾令他面前的狄人胆寒,更不知道,有一个女人,为了保护他的孩子,葬身于茫茫火海之中。

    “而我,我就在马厩潮湿的苜蓿堆中苟活了下来。”

    北风肃杀,空气压抑,粘稠得让人窒息。

    昭阳殿前,银甲漠然如海,那些昔日里高高在上的皇室宗亲,勋贵名臣,毫无尊严的伏跪在地。

    宿云秋身躯一软,倒了下来。

    她终于想起来,眼前这个执掌所有人生死的青年,分明是梅苑里匆匆一瞥,朝笙身后的马奴。

    王侯将相,岂曰无种。高高在上的士人,贵族,皇权,只记住了他们对永安侯所造的杀孽,却看不到霖州千里,百姓苟活,看不到一个戊边士兵和侯府侍女的死。

    他从霖州杀回洛都,洛都的人都以为他是永安侯的儿子。

    但其实,他真的只是一个马奴。

    这世上,惟有一个人,不问他的出身,不猜他的来路,但他踏破狄人的王庭,踩着寥落的版图,却只找回了她的枯骨。

    长/枪染血,百战莫死,池暮在空旷的人间又撑了三年。驱狄人,破洛都,他终于走到了他夙仇的面前。

    “我来此,是要替他们讨一个公道。”

    “替我的父母,替枉死的人,替我的郡主,讨一个公道。”

    过往人生,历历在眼。

    为救永安侯慷然赴死的父亲。

    为救他葬身刀下的母亲。

    于狄人帐中拔刀自尽的朝笙。

    雁翎/枪/尖,干涸的血上又淋漓出鲜红的血,宿氏王朝最后一个君王被贯穿身体,钉死于昭阳殿外。

    呼啸的北风盘踞在宫城上,新朝的君王大仇得报,孑然一身。

    他这一生,已失去至亲,挚爱,戎马倥偬,空余旧梦,在他身后,却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

    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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