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郡主与马奴(完)
北地秋日的黄沙里,玄枪黑甲的士兵聚集成势。
和亲的车队过了霖州,奔赴茫茫的草原。
…
可汗在连年对宣朝的侵边之中,意识到法理上的名正言顺十分重要。
因此他主张让自己的一个儿子去娶一位宣朝皇帝的女儿,在所有儿子中挑挑拣拣,他选择了索仁。
他的这个儿子最为像他,而他的母亲来自一个强大的氏族,若有一个宣朝公主作为妻子,他日索仁继承他的位置与野心,将会无比合适。
“我把她带回来了!”一回到王庭,索仁莽莽撞撞地冲到最大的那一顶帐篷中,大声告诉他的父汗。
可汗丝毫不计较他的不规矩。他招招手,索仁就立刻踢掉脚上的靴子,盘腿坐到了可汗身旁。
“她十分美,我很喜欢!”索仁向他的父汗还有大阙氏表达他的满意,换来了这对夫妻爽朗的笑声。
那日钦没有看到他的母亲小阙氏。
她生产过数次,身体并不好,所以不大爱露面。老汗王死的时候,她本来是要殉葬的,但老汗王的儿子觉得这位守寡的庶母很美,就继承了她。
不过草原上的美人太多,可汗又迎娶了大阙氏,那日钦的母亲便很快被可汗抛之脑后。
可汗与索仁玩笑了几句,才看到自己的另一个儿子在帐篷中等待着。
“那日钦,事情办得不错。”可汗摆了摆手,让他退下了。
他离开了帐中。
王庭陷入了忙碌之中,要为归来的索仁举办宴会,庆贺他带回了大宣的财帛和公主。
他们的婚礼将在半个月之后正式举行,在长生天的见证下,可汗要替他的爱子操持一场极为隆重的婚礼。
过去,狄人对于宣朝的印象是掠夺不尽的财富,是温顺麻木的百姓。但霖州的士兵杀死了又重新聚集,艰难地守卫着国境,可汗在一次又一次战争中意识到,要征服一个民族,应当要先蚕食他们的文明。
但一个长达两百年的王朝,一个往前可追溯到三皇五帝的文明如何能轻易蚕食?可汗决定让狄人去学习他们的文明,这位公主就是一个符号。
未来可汗的大阙氏会是宣朝的公主,而索仁,就是可汗属意的继承人。
那日钦心知肚明。
他的母亲要躲避大阙氏,他母族的牧场长年被索仁的母族占据,而他,要向索仁称臣。
广袤的水草,宣朝的土地,帐中的公主,都属于索仁。
……
汹涌的暗流在草原的长河上起伏,终于到了成亲典礼举行的这一日。
王庭之中,热烈的篝火升腾起,白袍的年轻男女聚在一起载歌载舞。
狄人的习俗与宣朝不同,他们喜欢在重要的日子里穿白袍,和祁连山尖苍雪一样的颜色。
在这样一片白色的海洋里,一顶茜红的帐篷显得格外显眼。
“那就是那个宣朝公主的帐篷?成亲的夜晚,她为什么不和我们一道出来跳舞?”
“传闻宣朝女人被丈夫之外的男人看到,就要自尽呢。”
狄人们议论纷纷,好奇又有些轻蔑。
“是吗?”他们笑起来,“听闻她生得很美,那日钦殿下,您见过她吗?”
那日钦闻言,也轻慢地笑出了声:“宣朝的女人,自然是美的。”
“那索仁殿下从此以后可要好好藏着她。”
狄人民风豪放,纵然无人去染指可汗最宠爱的儿子的妻子,开几句玩笑也是可以的。
玉盘珍馐,数不胜数,来自宣朝的杯盏、丝帛装点着这场婚礼。
篝火把半壁天空都照得明亮,能歌善舞的狄人们痛饮美酒,簇拥着一脸喜色的索仁。
直到天边惟有北辰仍亮,他们终于放过了索仁,起哄着把他推到了茜色的帐篷之外。
在帐中等待一夜的朝笙终于等来了这一刻。
索仁掀开了幔帐,走向他的妻子。他的身后,兴奋的狄人们渴望看到那个端坐的身影摘下朱红的盖头,露出庐山真面目来。
那日钦望向索仁身前的倩影,挡住了这群狄人的目光。
“走吧,我们也找点乐子。”
人群里爆发出会心的大笑,他们散开来,与穿梭在婚宴上的侍女抱做一团。
这是一场彻夜的狂欢。
索仁酒量很好,他被起哄喝了许多酒,却只有些微的醉意,神思十分清明。
宣朝人说什么“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可见这对他们是人生两大喜事。他可不能醉意醺天的空睡过去。
他的公主静静地坐在榻上,他摁下心里的激越,抬手,揭下用来遮面的喜帕。
珠翟翠云,凤冠霞帔,当日惊鸿一瞥,现在,这张清极妩极的面容,终于,为他一人所独有。
“殿下……”他发出痴迷般的叹息。
纵然早知男女之事,索仁发觉,他在这样红烛高照的氛围中居然有些生涩。
那个在太阳下凛冽而锐利的少女,此刻在他的目光下微微垂头,发间垂下的珠翠轻轻打在了她精致的面容上。
他就知道,再如何张扬的女子,到了新婚之夜,面对丈夫都是羞涩的。
他解下朝笙胸口上的茜色宝石扣,松开她束腰的朱锦瑞云封,光滑微凉的布料划过他干燥粗糙的手掌,索仁心猿意马,幻想着喜服之下,她娇生惯养的肌肤是否比牛奶还要柔软洁白。
……
帐篷外,篝火彻夜不灭,那日钦看着在这场婚宴上纵情享乐的人们,悄然无声离去。
在离开可汗的王帐的那一日,他与那位公主达成了同盟——
“你要让索仁在新婚之夜失去你父汗的喜爱,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她对他的话毫不意外,反问自己能得到什么。
她美丽又聪明,知晓他与索仁的不和。
“索仁不会是一个好的未来可汗。”那日钦说,“他的哥哥们太多了,我们不会臣服于一个最年幼的弟弟。”
“你从宣朝来此,想必很不甘心,殿下。”他循循善诱。
朝笙似乎被他说中了,黛眉微蹙:“我当然不甘心,我讨厌被当做棋子。”
“嫁给索仁,你将仍然只能随波逐流,他不堪大用。”他说。
“但与你合作,不也是做一枚棋子吗?”
他喜爱她这样直接而野心勃勃的眼神。
“我与索仁不同,殿下。”那日钦低声道,“我能做到的事情要比他多得多。”
“你只需要在婚礼那夜让他短暂地失去行动力,会有宣朝的骑兵杀入这场婚礼,让他沦为一个残废的。”
他不欲杀死索仁,毕竟不似宣朝人争夺皇位那般你死我活。
朝笙神情微诧:“我朝的骑兵?”
那日钦当然不可能与宣朝人勾结。
他只是让他母族的骑兵扮作宣朝人来刺杀罢了。
反正霖州确实又有了一支似乎还算可以的骑兵营,他们与狄人常有摩擦,上次焚烧了他们的后方,这次毁了一个婚礼也在情理之中。
朝笙在他含蓄的笑中了然。
“我会让你做我唯一的阙氏。”那日钦坦然地说,“索仁的母族太强大,他不可能只有你一个妻子的。”
“但我不一样。”他确实不想娶太多妻子,他的母亲就是一个悲惨的例子。
“我觊觎父汗的位置,我也觊觎您,殿下。”
朝笙终于被他说服。
……
帐篷内,一无所知的索仁仍在热切地期盼他的洞房花烛之夜。
他解下了朝笙的外袍,看到她雪白的脖颈与纤巧的锁骨,朱红的里衣包裹着她的身躯。
仿佛在拆一件期待已久的礼物。
他的呼吸灼热,凑得更近了一些。
她似乎朝他笑了。
他抱住了她,手往她的下裳探去。
然而,华服之下,索仁没能看到他日夜期待的美好。
在他离朝笙最近的时候,一把匕首从她的袖中脱出,狠狠刺进他的心口。
宝石绫罗都是点缀,她顺从地待嫁于清河宫,却在自己的身上,藏了一把匕首。
作为“宿朝笙”的一生注定短暂,但朝笙想自己写一个结局。
是被折辱而死,是郁郁而死,还是,为她的母亲,为那个死在霖州的青州贵女报仇而死。
她手腕往前又进了几分,贯穿了索仁的心口。
鲜血淋漓,与那日钦约定的时刻即将来临,朝笙漠然地看着索仁不可置信的倒下。
那日钦以为他说服了她,其实只是让她趁了一股东风,他给了她巫祝配下的药,以交杯酒哄着索仁喝下,然后,他会让索仁在睡梦中变成一个无法继承汗位的废人。
朝笙觉得他的这点仁慈显得很虚伪,她收起匕首,看着上面映照出她的双眸。
“小马奴做的匕首,确实不错。”她拾起飘落在地的喜帕,认真地擦去了上面的血迹。
……
这注定是一场要载入史册的婚礼,没人想到,柔弱的宣朝女人没有委身于高大的狄人王子,她面不改色,却以压倒性的力量杀死了索仁。
后来的史官,对于昭烈皇后宿朝笙褒贬不一。他们肯定她和亲草原,刺杀索仁,乃至掀起狄人内乱的功绩,但另一方面,燕昭烈帝终生未娶,封一个嫁往草原的前朝公主为皇后,替她建庙立碑,不能不叫人说一声荒唐,更有甚者,抨击昭烈皇后乃他一生帝王功业里的败笔。
但朝笙毫不在意后人如何评判她,她静静地坐在帐中,等待着那日钦的信号。
终于——
她听到了帐外散乱的脚步声,狄人们呼喊着“起火了”,忽有惊诧的尖叫划过夜色。
马蹄声袭来,一队骑兵轻骑杀进了王庭,直奔茜色的帐篷而去。
“宣朝人!宣朝人居然敢来!”
朝笙微微一笑。
短兵相接的声音很快响起,那日钦太过于自负,他看轻索仁,其实自己也没有好到哪去。
自半年以前,被宣朝的轻骑兵奇袭后方之后,可汗就加强了王庭的防御,而这些,被派去宣朝出使的那日钦未曾想到。
当扮作宣朝士兵的那日钦冲入帐中,看到的,是已然倒下的索仁。
那位宣朝公主坐在他身旁的软塌上,似是惊住了。
“你果然做到了……”他快步上前,父汗的亲兵正与他母族的士兵缠斗,他必须立刻把索仁废掉。
但当他走进,看到的,是他的异母弟弟不能瞑目的双眼。
来不及质问朝笙为何多此一举,他扭头就要走。
但是迟了。
一只雪色的手攀附上来,拉住了他。
带着薄茧的手。
那日钦立刻意识到,这位曾持马鞭伤人的公主,远不止只是简单的甩甩马鞭,借着身份跋扈。
这样一具他以为会为他所收藏赏玩的身体,居然蕴含着难以置信的力量。
他焦躁不安,躲避着刺来的匕首,借着铠甲与体格的优势终于扼住了朝笙的咽喉。
“殿下。为何不听我的话?”他懊悔不已,索仁就这样死了,而他筹谋的事情面临着巨大的败露风险。
鬼迷心窍。
他低头,看向被他压住的朝笙。
他惊觉,就是这张冷淡又妩媚的面容,在洛都时就悄然蛊惑了他,一颦一笑,一言一语,都是她的圈套。
朝笙被迫仰面看着他,居然还笑得出来:“那日钦,我告诉过你,我讨厌被当作一枚棋子。”
那双流丽清冷的丹凤眼中映照着那日钦悔恨的面孔,朝笙握紧了匕首——
“别反抗了。”他察觉到她的动作,反手去捉。
匕首高抬,朝笙毫不犹豫的刺进了自己的心口。
鲜血四溅,那日钦被她毅然决然的动作震慑住了。
帐篷外,两边交手已分胜负。
“那日钦,我的孩子,你杀死你的弟弟,杀死宣朝的公主,是为了什么?”
可汗的声音在他身后,愤怒的响起。
……
冲天的大火燃烧于狄人的王庭时,霖州,玄甲的少年将军猛地捂住了脖颈。
池暮感到动脉剧烈的搏动,脖颈上赤色的痣烧灼滚烫。他心中莫名升起巨大的不安,心脏的跳动声仿佛在耳边轰鸣。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以虎口圈住咽喉,想要扼住这突然的痛意。
陡然响起的喧哗声他都在痛楚中未曾听清。
一个白衣缟素的少年骑着马,横冲直撞地冲了进来。
李树在后面嚷嚷着:“是洛都的贵族,我拦不住!”
岂止拦不住,那少年风尘仆仆,似乎是跋涉而来。夜色下,他点名就要见池暮,说话时漂亮的丹凤眼赤红,凶得很的模样。
“池暮!我姐姐呢!”宿从笙一眼就看到了他,那昔日沉默的小马奴,被他姐姐护在身后的小马奴,真的在霖州闯出了名头。可他无法替他高兴,宿从笙只感觉到铺天盖地的怒火席卷了他。
他的姐姐救了他,堂堂郡主,倾心于一个马奴,在洛都等着他建功立业,等着他回来娶她。
然后呢?
“你来霖州有什么用!”他崩溃出声,“你眼睁睁看着和亲的队伍过了霖州。”
“洛都十里红妆,送我姐姐赴死。而你,竟然连拦都不知去拦?”
池暮看到,那双和朝笙如出一辙的眼中,涌出了大颗大颗的泪水。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带着灼热未息的痛苦。
他心中陡然有了回答,可他死死地掼住宿从笙,强迫这暴怒中的世子看向他。
“傻子。”宿从笙声音恨然,狠狠地瞪向那晦暗如墨的眼睛,“和亲的,是我的姐姐!”
“她骗了你,也骗了我。”
……
在题蒲书院的宿从笙本不会知道这一切。
但杨氏的身体日渐衰弱,他不顾杨氏的反对,硬是从绪州赶回了洛都。
病榻前,杨氏形容枯槁,她的身体一年差似一年。
他的母亲,冷淡遥远如观中泥塑的母亲,原来终究是□□凡身。没有与她有过什么母子和爱的时光,她就要老了。
“回来做什么?”
他跪在她的塌前,低着头,梗着声音答:“见您。”
“你不该回来的,洛都没有人希望你回来,阿从。”
她的声音缓慢而无力。
在题蒲书院的时间中,他终于明白洛都乱糟糟的局势,终于看清了风云诡谲的政治,终于明白这个冷淡的母亲那点隐藏的慈心。
“我知道,您不喜欢我,却又想让我学好,走正道。”他十六岁了,是半个大人,在题蒲书院的这两年里,长高了许多,若朝笙看到他,绝对无法再嘲笑他个子矮小。
“我在书院里学了仁礼孝忠,所以我回来了,没有母亲染病,子女不在床前的道理。”
“是这样,阿从。”
这个孩子长成了和宿文舟截然不同的大人,杨氏想,她应该要欣慰的,可她情不自禁的流下泪来,要如何让这个孩子知道,她的生命已经油尽灯枯,他的姐姐已被嫁去迢迢的草原,要如何让他这样迅速面对接二连三的失去。
宿从笙察觉到她的哀伤来,他抬眼,望向病榻上的母亲,从她的话中感到剧烈的不安。
他迟疑着问:“姐姐呢?姐姐也不希望我回来吗?”
……
将要离去和亲的那个夏日里,朝笙写好一封又一封信,写春华又写冬雪,最后悉数留给在洛都的露葵,让她按着时间寄给他们。
在题蒲书院的漫漫光阴,宿从笙等待着她的回信,和她说山长的严格,学子的刻苦,说绪州的碧湖,隔岸相望的烟火。
她的信里写尽洛都的四季,闲暇趣事,宿从笙读得津津有味,丝毫未觉,收到信时,他的姐姐早已经踏上了一条有去无回的路。
他发狠般推开了池暮,挣扎间,从袖中扬出漫天的信纸。那是露葵还没有来得及替朝笙寄出的信。
一张又一张,飘落在这年轻将领的眼前。
……
“小马奴,我今天又去了一次山神庙,那儿芳草萋萋,已盖住我们来过的痕迹。”
“元夕灯会,差点赢尽所有灯笼,见一小儿哭闹不休,遂把他看中的也赢了下来。”
“过完这个生辰,我离及笄便只差一年了。”
“池暮,见字如晤……”
“……这是最后一封信了。一次写了二十几封,实在叫我辛苦,我让露葵一个月给你回一封,估摸着你看到这一封的时候,我已在草原埋骨。”
“这是我的决定。和亲避无可避,但我有自己的选择。”
“作为一个女子,自认不算蠢笨,武力不逊于男子,到头来,仍免不了被牺牲的结局,一如我的母亲。她死于狄人的刀下,她的丈夫救不了她,但我想替她讨一个公道。”
“既知有去无回,便不叫你在我成亲时替我牵马了。”
池暮抬手,想要接住这漫天的书信,他忆起那些给她回信的光阴,烛火摇曳,映照宣纸泛黄,他洗干净手上的血迹,提笔时一字一句都是虔诚的爱意深刻。
宣纸如雪,覆他玄甲满身。
山火连天,明月当头,他曾于神明之前,许她一生之诺,许她青丝白首,可到头来——
到头来,也不过给了她一朵干枯的桃花。
悔之,何及。
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