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郡主与马奴(30)
狄人主动说属意南漳郡主时,皇帝其实是很高兴的。
虽然若他们想要求娶城阳,他也会应允。但那毕竟是先太子的妹妹,毕竟是他也真心疼爱过的孩子,若嫁去茫茫草原,到底有些可惜。
把南漳郡主指给狄人,虽说有些对不住宿文舟,但皇帝知道,他的弟弟本质和他一样凉薄而自私。何况,他会给朝笙嫡出公主的身份,会加封于她,给她盛大的陪嫁,这些,都是一位郡主得不到的荣耀,谁也不能指摘他。
芳汀馆从未这样寂静过。
圣旨降下时,露葵犹不可置信,她眼见着昌乐王磕头,接旨,眼见着他涕泣,谢恩。
人世间原还有这样的父亲。
但从南漳郡主变成了所谓的“历阳公主”,朝笙似乎没有任何的意外。她一如既往地坐在西窗下,展开雪色的信纸。
“郡主。您不能去和亲。”露葵忍着泪水,道,“那里离洛都那样远,离青州更远,去了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岂止是回不来,狄人在霖州年年与宣朝动兵戈,从未有过偃旗息鼓的时候。青州长大的小婢女不懂政治,仅凭直觉也知道,她的郡主若去和亲,只会是牺牲品。
“霖州……对,霖州。”露葵眼前一亮,颤声问,“和池小郎说可以吗?让他悄悄带您走,不要去和亲。”
漫天山火里都要护住郡主的池暮若知道了,绝不会无动于衷。
朝笙看着这个几乎算是与自己一道长大的丫头,温声道:“这是皇帝的意思。若我一走了之,青州的亲人要如何,宿从笙与王妃要如何,你和蓝玉又要如何呢?”
露葵在朝笙的话中渐渐冷静下来,她眼中噙着泪水,反复思索朝笙的话。
“不必为我担心,露葵,我并不畏惧这一切。”朝笙微微俯首,在信纸上又落下池暮的名姓,“到时,你与蓝玉留在洛都吧,我还有事情要交给你。”
露葵意外遇她的安排,睁大了眼,却见朝笙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出去吧,我要好好儿写信了。”
和池暮写了好几封信后,她的字也有了显著的改善,除却开头的见字如晤外,整封信写完也算像模像样。
她掩去了和亲的事,捡着元夕里几件好玩的事情和他说了。
作为“宿朝笙”的这一世,终于到了结局的时候。她救了池暮,与他相爱,看他从小马奴成为初有声名的少年将军,有野心,有仁德,他的马蹄在霖州的边境渐成声势,纵然君临天下,他也不会再是原剧情里那个一世而亡的暴君。
而她决心去赴一场必死的婚礼。
一封信写完,朝笙又取来印着黄竹纹的信封,另起一张书信。
蝉鸣不休时,终于到了“历阳公主”的婚期。
朝笙很早就被皇后着人接进了宫,名为教养,实为监视。这个掌管了后宫许多年的女人在失去嫡子后终于又立了起来,皇帝能爽快地同意狄人的要求,有她的一份功劳。
历阳公主待嫁的清河殿中一片喜庆的红,飞梁阑枋,尽结朱华。宫人来往络绎不绝,为着这位公主的婚事而忙碌。
杨氏来到清河殿时,朝笙被宫娥簇拥着,正要换上喜服。
夏日明亮的日光穿过薄纱窗,落在她舒展开的身形上。杨氏终于惊觉,与她关系寻常的继女已长到将将及笄的年纪,亭亭如竹,绰约似柳,她一点也不似杨氏所厌恶的宿文舟。
杨氏心中生出愧意来——
对于这场婚事,她做不了任何事情。正如她被迫嫁给宿文舟,生下孩子,也只能绵延病榻来逃避这一切。
朝笙听到了宫娥通传的声音,她回过头来,身上大红的喜服随之微动,金翠堆叠的凤冠在她白皙的面容上投下一点浅淡的影子,勾勒出她已长开的旖丽眼眉。
杨氏心中悲酸交织。
……
圣旨降下,当宿文舟流着眼泪,在殿中感激圣人的恩德,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病弱而沉默的王妃狠狠地扇了昌乐王一个耳光。
及笄的年纪,嫁给一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从此生活只剩四方的天空。杨氏是世家里规训出的品貌合格的贵女,纵然她的丈夫无能,懦弱,昏庸,她能做的最大反抗也不过是称病,避居一殿,逃避似的不去亲近那个非她所想生育的孩子,宿文舟急切渴望的嫡子。
但当她看到宿文舟诚惶诚恐地感激皇帝,预备着让自己的女儿去和亲时,她终于爆发了。
“她母亲就死在狄人手中!宿文舟,若你还是个父亲,你怎么忍心让她和亲?”
杨氏自觉自己这一生,早在嫁作人妇时就已经结束,现在,她要眼睁睁看着朝笙,一如她年少时一般了。
如何忍心。
但宿文舟嗫嚅着:“那是圣人的意思。”
杨氏从未打过人,回过神来,手掌都轻轻发着抖,她垂着已有些衰老的眼,最后轻声道:“你写了那样多的青词,称颂他的功德,谄媚多年,怎么最后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呢?”
为着这一句话,朝笙想,她会记得杨氏很久。
所以她来了,她是真的很开心。
她挥退宫娥:“我与王妃说会儿话。”
宫娥正抬手,欲要扣住朝笙胸前的赤金嵌红宝石领扣,闻言,犹疑道:“马上就都穿好了。”
朝笙琉璃似的丹凤眼轻瞥向这宫娥:“怎么,将要和亲的公主,与嫡母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吗?”
她脸上已上了妆,乌眸朱唇,长眉如刀裁新柳,在正红鸾凤绣云金缨嫁衣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气势凌人。宫娥被她冷淡的眼神慑住,这才意识到尽管这是皇后令她紧盯的人,却也是一位身份远在她之上的公主。
她应了声是,领着人退开了,守在清河殿外。
杨氏压下心中酸涩,走上前来。
她侧身,避开朝笙的礼。
“受之有愧。”杨氏似乎又衰弱了一些,她取出一个匣子,“你托我带来的。”
是一个描金绘翠的黄花梨木匣子,一枝栩栩如生的梅花开在匣子的四壁。
朝笙打开匣子,里面堆满了琳琅满目的首饰,翡翠东珠,青金灵璧,应有尽有。
纵是出身大族的杨氏,都有些震惊:“你母亲留给你的吗?”
朝笙点了点头,她向杨氏道谢,又道:“还要烦您替我看顾露葵她们,关山路远,我不欲带她们去。”
她流丽秀润的眼睛轻抬:“也请不要将我和亲之事告诉阿从。”
杨氏凝视着这双与宿从笙如出一辙的凤眸,缓缓地叹了口气:“总归,你们是姐弟,他如何能不知。”
朝笙望向清河殿里满目的朱红,这座宫殿华美而庄重,是以皇权为锁的牢笼:“正因如此,不能让他知道。”
她可不想看到宿从笙骑着马从绪州跑回来,哭哭啼啼说舍不得她。
殿外宫娥张望,起声欲要催促,杨氏知道皇后不欲让朝笙和昌乐王府再有接触,但她已完成应允之事,也就干脆离去了。
她与宫娥擦身而过,没有看到深深的殿内,少女纤长的手指拨开了繁复奢美的宝石,而匣子的最下面,静静躺着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玄铁锻造出凛冽的锋芒,映着新嫁娘唇上殷红的口脂,这才是朝笙要带走的东西。
宫娥步履匆匆地走进来,一眼就见到放于朝笙膝上半敞开的黄花梨木匣子,她被露出的宝石一眼惊艳,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殿下,该出发了。”她催促着她的离去。
……
这一日的洛都,热闹喧嚣要胜过元夕的灯会。
晴朗灿烂的白日下,自清河殿,到西安门,乃至漫长的朱雀大街上,放眼望去皆是朱红一片。十里长街,张灯结彩,渲染出盛大的繁华。
朱雀大街两侧,簇拥着数不胜数的人。
百姓闻说,圣人要将他疼爱的历阳公主嫁往狄人的王庭,为大宣换来和平。
他们其实不大清楚,洛都的圣人有几个皇子,几个公主,“历阳”“城阳”对他们来说无甚差别,但人们为这热闹非凡的氛围所感染。
漫天的红色锦缎飞舞,落在小孩的手上,他们扬起这红绸,笑着跑在一车又一车嫁妆之后。
“新娘子在最前面!”
“公主要嫁人啰!”
百姓对于那堪称价值连城的嫁妆啧啧称奇,感慨圣人真是疼宠这位公主。
他们并不知道,这些嫁妆不过是换个名头,要给狄人的财帛。
洛都外,狄人的使团已早早地在那里等候。
索仁兴奋得不得了,哪怕他从清晨就按照宣朝嫁娶的规矩等在这儿了。
惊鸿一面,寤寐思服。他深深为那样凛冽又艳丽的容光所惊艳,迫不及待想要攀折。她美丽却不柔弱,然而他确信草原的男儿能降服一位宣朝的公主,就像狄人深信他们有朝一日会完全踏破宣朝的国土。
马车从朱雀大街驶向了启夏门。
陆嘉木是作为使臣随行在队列之中的。他看向那辆镂金刻凤的朱红马车,从今往后,那个高高在上的宿朝笙就要委身于狄人,再不能回到洛都了。
他觉得快意,又有一丝遗憾——遗憾最后要让别人收藏或践踏她的美丽。
尽管他是推波助澜的始作俑者。
索仁终于看到了他期盼已久的车驾,他迫不及待地驱马上前。
隔着重重的珠帘,他看到了他日夜思念的绰约身影。
“索仁,这不合规矩!”那日钦见他奔向前去,在身后惊呼。
但索仁生平未学得半点谨慎,至于宣朝人的规矩,他更不在意。
他掀开重重的绯白珠帘,惊起赤色的薄幔。
将要嫁往狄人王庭的公主穿着宣朝人风格的大红喜服,直垂到她脚面的广袖上,蔓延着金翠而绣的云鹤,十二面留仙裙向下拖曳,鸾凤从裙裾底向上飞去。赤金的喜帕覆住了了她的面容,她端坐宛如画中的人。
索仁知道这不合规矩,也许会让这位宣朝的公主因失礼而哭泣,但他鬼使神差地掀起了喜帕。
他以为她会尖叫,或是被吓哭,宣朝的女人最讲究所谓的“德”与“礼”,再骄傲的公主也不例外。
但她只是抬起如鸦羽般的长睫望向了他
“你一点也不慌吗?”他问。
朝笙的眼神一如初见时不躲不避。
“总归是要嫁去狄人的王庭,守你们的规矩,不是吗?”
索仁放声笑了起来:“果然是我一眼就挑中的妻子。”
他感到自己日夜的思念实在是应该的。
他拽住了她的手腕:“会骑马吗?别坐马车了,狄人的新娘从不在马车里窝着待嫁!”
真是一个蛮子。
广袖如风,索仁看到她抬起了手,云鹤飘摇,他居然被她轻易地推下了马车。
她索性掀开了珠帘,看着跌落在地的索仁。
“但现在还在宣朝,你得守我们的规矩。”
索仁落在黄尘之中,却一点也不嫌狼狈,只觉得她冷淡的声音像马车前珠帘相击时一样清亮。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曲江在朝笙的眼前向东奔流而去,三年之前,她从青州西来,露葵还盼着,她在洛都寻得一门顶好的亲事。
三年之后,她凤冠霞帔,却是要和亲北去。
她回身,看到了使臣之中的陆嘉木。
那副狐狸面一如既往令她厌恶,她知道他的卑劣,没能见到自己痛哭着出嫁,他似乎很失望。
梅苑外的那一鞭,没能让他学到教训。
“借我一用。”她随手扯过那日钦手中的马鞭。
绯衣翻舞,谁能想到,将要嫁往狄人王庭的历阳公主扬起了马鞭。朝笙决定在离开洛都前响彻她跋扈的声名,给陆嘉木一个永生铭记的教训。
鲜衣怒马的小陆公子被抽落马背,那张为洛都贵女所爱慕的温雅面容上迸出一道自眉尾到下颚的血痕来。
“既然陆公子如此挂怀我,给你留个纪念吧。”
她声音漫不经心,丝毫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和其离经叛道。
大婚之日,本该万事从吉,使臣之中,那位出身陆氏的公子痛苦的捂住了面容,淋漓的鲜血渗出他的掌心。
宣朝有律,容有损者、体有残者,不得为官。
从此之后,他的仕途,一门两相的荣光,再与他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