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杀意
和煦的暖风轻轻吹动窗帘。
房间里浸满阳光,有爬山虎被风扰乱簌簌的声音,有白云挂在窗里轻飘如画的画面,有一碧的晴空,有平静的目光,有唯独的安详。
阳光,亦不失为安抚病人的良药。
房间里一共有六个病人。
他们都坐着床上,有意无意地看去窗外,偶尔会互相聊几句天。
陆令这才知道,这里是战地医院,里面有很多的伤兵。
护士之前告诉他,他是村中唯一的幸存者,当时尚存气息。
伤兵们听说了陆令的遭遇,也都十分同情,于是纷纷安慰。
陆令称晓自己一定会好好活着,可当他们的话题继续向别处,陆令依旧只是沉默。
同样沉默的还有一个矮壮的士兵,他断了一只脚,头上还缠着绷带,常常闭着眼睛,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有时护士问他话,他才回上几句。
陆令偶尔向他看去,对这个断腿的男人充满好奇。
“你天天看我干嘛?”矮壮的男人看过来,有些不耐烦。
陆令赶紧别过目光,仔细一想,又看向他:“你有什么顾虑”
“什么?”矮壮男人对这个问题感到莫名其妙。
陆令说:“你怪想不开的样子。”
“想不开你妹。”男人皱眉,“老子要是腿还在,我一脚踹死你。”
“那你腿怎么断的?”男人这一骂,倒是让陆令没那么紧张了。
“炸弹炸断的。”
“痛吗?”
男人再次传过来诧异的眼神:“你是不是傻子啊!”男人气冲冲地吐一口气。
“不是很痛。”男人忽然又说,“当时身上全是血,没知觉了,脑子涨乎乎的,只看到自己的腿飞起来,砸到了我的手臂上……”男人瞥了一眼陆令,他也听过了陆令的事,“你能活着,也是命大。”
陆令点头,勉强一笑,他目光移向窗外。
“你还想活着吗?”矮壮男人忽然又问。
好像嗓子眼被狠掐了一道,这时陆令,有些不敢说话。
其他人都是安慰他,让他好好活着,他还能点头附和,可矮壮男人问出的这一句,不知为何,他犹豫了。
不知道。陆令吐出三个字。
“不想活着很正常。”男人说,“要我我也不想活着。都没什么挂念的人,身边的人都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这时有人开始打岔,开始指责矮壮男人。
矮壮男人慢慢说:“我全家也都没了,被炸弹干死了,然后我就来当兵了。”
这时其他人又沉默。
“我活着,是为了报仇,给我家人报仇。但是你也看到了,我腿断了,肯定是不可能再上战场的。”
“但我现在想活着了。炸弹炸死了我家人,却没在战场炸死我,肯定是他们在保佑我。”矮壮的男人说,“我之前一直以为在天之灵是迷信,但我现在信了。”
“不过啊,这活着,得有事做,真不知道我以后还能干什么。”矮壮男人叹了口气。
矮壮的男人打了个哈欠:“老子睡觉了,一直困得死。”于是又躺下闭了眼睛。
陆令看着矮壮的男人,好像男人也就长得生人勿近罢了。
“别看老子!”
陆令吓了一定,赶紧别过目光。
过了一会儿,护士来询问陆令的情况。
陆令问:“我还有几天能走?”
“所幸你没受什么重伤,再过几天吧。”护士低头换着药水。
“不过要做好随时撤退的准备。”护士说,“我们的军队且战且退,这已经快算不得后方了。”
“会输吗?”陆令问。
护士抬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换好了药,直直地离开。
整个房间的气氛忽然就僵了一下。
那些从前线过来的伤兵们,有的在摸头,有的在叹气,有的不说话,仍然看去窗外。
陆令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会赢的。”说话的是那个闭着眼的矮壮的男人,他少见地笑了笑,笑容挂在那张凶蛮的脸有些违和,又与他说的话无比贴合,“你要想赢,就一定得有赢的心啊,是吧,兄弟们。”
其他人果然附和起来了。
“虽然现在战局对我们不利,但我们士气高涨,打起来谁输谁赢都不一定呢。”
“长久战,有来有回很正常,敌军最后必然吃的闭门羹。”
“有本事他们现在就过来,我让他们有去无……”
突兀的,一声尖利的鸣声。
好像凤凰哀啼。
人们忽然就抬起头来。
陆令瞳孔猛地一缩,是灵魂深处的颤抖,是记忆犹新的憎恐。
砰砰——
玻璃破碎,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枪声不断,火光来往地窜。
“敌人袭击!”有人大吼,“快撤退!”
陆令没有动,只是呆呆地坐在床上。大概是要以这种方式结束一生了吧。
“喂!”先前那个矮壮的男人对他大喊。他断了一只腿,此刻根本无法行动。
但陆令知道,他想活着。
他活动起略微僵硬的身体,背起那个矮壮的男人。
楼内全是炮火带来的烟雾,太阳被挡在外边,根本进不来。
陆令背着矮壮的男人,矮壮的男人分量不小,背着很累,于是陆令不得不大口呼吸,又吸了烟雾,被呛得面目狰狞。
矮壮的男人在陆令背上含糊不清地咒骂着。
陆令在灰通通的烟雾里头寻找楼梯口。
地上有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陆令眼睛熏得直疼,却又不得不睁着,有好几次都差点绊倒。
好难受,好难受……
他的头昏昏沉沉的,要是背上没有这个家伙,他肯定选择去死了。
可是这个家伙想活着,陆令也想让这个家伙活着。
陆令加快步伐去向楼梯口。
忽的,面前的楼梯口忽然窜出道道火光,在墙上印出黑点,好比水中的泼墨。
他们要上来了!
陆令急忙调转方向。
恍惚间,一只脚踩到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紧接着,身子斜倾,失重,摔倒,一切都理所当然般。
陆令痛得龇牙,但又忽然站前,他的头彻彻地痛,但还是像没事人一样背起了矮壮男人。
陆令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直视那扇已经破烂不堪的窗子,窗子在雾里撑着零星的光。
——他们所处的病房在二楼。
陆令没再犹豫,吼了一声,发疯般地跑起来。
他看着那光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跃起。
空中,光,
在这片刻他无比自由。
耳边好像什么声音疾驰,呼啸而过,使得他耳鸣,脸颊烫烫辣辣的。
陆令跳到地上,加上矮壮男人的重量,他膝盖猛地弯曲,将要不能站起。
可他硬是忍着剧痛,又再次站起。
那些拿着枪的人,就在后面。
他必须得不顾一切的跑。
子弹嗖嗖地打在地上,沙土溅起,快有他半身的高。
陆令无比清醒,又无比混浊。
无比庆幸,又无比沉重。
他多么想子弹打在自己的身上,这样他将如释重负地死去。
又多么想能活着逃出来,至少背上的那个家伙,是想活着的人。
……
陆令倒在地上。
他大口呼吸,他望去这一片天空,仔细感受脚的存在。周围有风,吹得芦苇扰动。
他转头,看去身旁的矮壮男人,男人的脸别到另一半。
这时他才发觉男人已经好久没说话了。
“喂……”
矮壮的男人并没有回应。
“喂……”
“喂……”
陆令感受到了腿的酸麻。
他扒过矮壮男人的脸,发现他已经死了。
矮壮男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很不甘心吧……陆令拍了一下矮壮的男人,奇怪地笑了一笑。
陆令又躺了一会儿,然后他听到前方的芦苇丛中传来骚动。
两个士兵拨开芦苇,看到了陆令,他们俩看到面前躺着的两人,先是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接着戏谑地一笑。
陆令头上还缠着绷带,在士兵看来,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伤兵罢了,旁边还有一个死人,完全不足挂齿。倒是……可以好好“调戏”一番。
“跑,接着跑。”士兵舌头顶腮,低头看着陆令。
陆令没有说话。
士兵懒懒散散地走到陆令身边,一只大脚踩到陆令的脸上,来回摩擦:“老子叫你跑呢。”
士兵踩着陆令的那只脚,离开,然后对着陆令的脑袋,就是猛地一踢,大吼:“跑啊!”
士兵大笑起来。
士兵一边笑,一边踹着躺在地上的陆令。
“叫你跑!叫你跑!”
另一个士兵也加入进来,他们甚至害怕脏了自己的手,一直用脚踹。
“跑啊!跑啊……”
“哈哈……”
咔嚓——
是骨头错位的声音。
一个士兵抱着脚,躺在地上,嗷嗷地叫。
另一个士兵,目瞪口呆地看去缓缓坐起来的陆令。
陆令的脸上都是血,眼睛里是全是红色的透明糊状,就像是红色的眼泪挤满在眼睛里。
陆令此时却极显悠哉,嘴角竟带笑意,有些瘆人。
士兵举起枪,
砰!
“嗯……不怎么想跑。”陆令瞅了瞅手中的枪,慢悠悠地说。
地上多了一个士兵的尸体。
抱着脚的士兵,已经没有拿枪的想法了,转头已经跪下来,一直说着对不起。
“别杀我,别杀我。”
陆令指着矮壮男人,问:“谁杀的他?”
士兵指着已经死去的另一个士兵:“就是他,就是他。”
“给你跑的机会。”陆令说。
士兵大喜过望,对着陆令又是一拜,单着个脚,瘸着快步离开。
陆令又瞧了瞧手里的枪。
枪上有一把刺刀。
陆令丢了枪。
不远处又多了一具尸体。
枪上的刺刀贯穿士兵的心脏,士兵留给世界的,只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喂……”陆令看向矮壮男人,矮壮男人的眼睛已经闭上。
“我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