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死老头子,都不知道多活两天,好多一个月退休金啊。”
透过刺鼻的烧纸味与缭绕的香灰,只见一个老太太,顶着一头的黑发,却是满脸的皱褶,拿着擦眼泪手数着钱,乍看一眼,是一副极不协调的画面。
她的身后,一个又高又瘦的女孩盘着一个随意松散的发髻,穿着一身黑裙,抵着肩膀靠在墙上,女孩生得并不惊艳,眉眼之间满是清冷,又黑又大的眼珠藏在一双丹凤眼里,看着不怎么与人亲近。眼下乍看,她的眼神淡淡的,没有情绪,细看她的眼珠子微微向上游移,似翻了一个白眼。
在女孩的身边,留着短卷发的妇人看见了白眼,灵光的大眼睛瞪了女孩一下,女孩并不被威慑,只是收回了目光,将身体的重心从右换到左,拿出手机,靠回墙上,刷了起来。
“妈,爸可以了,睡梦里走的,这是善终。”妇人对哭哭啼啼的老太说道。老太听罢紧抿着干瘪的嘴唇,拿出一块泛黄的蓝白帕子擦眼泪。“你说小张,我怎么这么苦,小的时候没了爸妈,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儿子,又死了,现在老头子也不要我了,我怎么这么苦命啊。”这老太哭起来,有一种戏剧感,不仅仅是眼泪和哽咽,还有一股子哭丧的味道,细听还能听出些许调子。
刚才说话的老太叫章玲娣,劝慰她的妇人是她的儿媳张晓琳,而那个一直靠墙的女孩是张晓琳的女儿路尽秋,也是章玲娣的孙女。
张晓琳听了婆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叫命苦,那我算什么,你老公好坏陪你到八十多了,你儿子个短命鬼四十五就走了,我该找谁哭呢?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还是一些安慰的话。
张晓琳的眼神看向不远处的女儿,尽秋只挑了一下眉毛,眼底还不经意露出几分戏谑,仍是一句话都没说,空留张晓琳独自承担章玲娣的火力,这个路尽秋明明伶牙俐齿,此时却不帮忙,张晓琳心下自是恼火,但是当着婆婆的面,却又不能发作。
“小张,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妈没了,你看我,儿子老公都没了,从今往后我把你当女儿。”
奶奶说是没读什么书,讲起话来还真是有水平的,这世上不是“男”、“女”就能凑着一对鸳鸯,更不是“孤儿”和“寡母”就能是一家人...
“噗!!!”章玲娣居然对着手帕擤了一大把鼻涕,尽秋本能地退后一步,她原本就靠着墙站着,再退一步怕是就要挂在墙上了。她深深皱了皱眉头,将鄙夷写在脸上。
“妈,这个我知道的。”张晓琳将手臂挡在身前,身板紧贴在椅背上,伸长了脖子往后仰,勉勉强强回了一句,眼神仍时不时地看向身边的女儿。尽秋呢,还是不说话,光在心里活动。
“你有没有听出,你奶奶的意思?”回家的路上,张晓琳坐在公交车上问身边的女儿,语气里满是怨气,埋怨女儿沉默了一天,就这么看着自己受委屈。
“什么什么意思。”方才一句话没说的路尽秋倚在窗边。
“你奶奶这个人,什么时候和我们这么亲过,你小的时候,她都不稀罕带你几天帮帮忙的。”张晓琳越说越激动,越想越委屈,这么多年了,自己在婆婆这里从来没有讨到什么便宜,甚至结婚的房子都是自己娘家的,现在倒好,老头走了,要自己鞍前马后地伺候她,凭什么呀?
对着这听出老茧的话,尽秋给不出任何反应,视线从手机抬到窗外,窗外的雨倒是真的下来了。下一站过后,公交会沿着古运河开,那是尽秋坐71路最喜欢的街景,彩色的灯带照着运河和古桥,满是古朴与雅致…
“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张晓琳不耐烦地叫了一嗓子,她的委屈,女儿从来不在意。
“有啊!”路尽秋也抬高了嗓门,母女两个都是女高音,车上没几个乘客都回头看了一眼。
“那你还戴着耳机。”
“戴着而已,又没放东西!”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是你不能好好说话,我说什么了我?”路尽秋拿起手机,点了播放键,一首悦耳的曲子进入耳蜗。姑塘又下雨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姑塘,能有二百多天的雨天。
回到家中,母女两人各自躺在床上,这是一间弄堂里的单间。二十多平米屋子里放了两张床,一张是妈妈的双人床,一张女儿的单人床,除了两张床,屋子最显眼的还有一个四方桌子。
除此之外,家中其他的家具胡乱填充在捉襟见肘的空间里。要说这空间里,最多余便是张晓琳的双人床,在路建国走后,面对紧张的空间,母女两人都动过换床和格局的心思。
张晓琳说,搬走一个小床留下一个大床,如此母女二人睡一张床,小床可拆卸,两人多走几趟楼梯还拿得下去。
路尽秋不喜,从小到大,别说梳妆台和衣柜,就连作业她都是在饭桌上做的。一个屋子,只有这张床是完全属于她的,她不答应,她要把张晓琳的双人床换成单人的。
可如此一来,搬下去一个大床,搬上来一个小床。路尽秋和张晓琳都是女人,罢了,家里没有一个可以出力气的男人。
每每讨论到此处,两人就都泄了气。然后就是互相的埋怨,如此重复几次,这个家的格局就再也没能变过。
“你能不能和你奶奶一起住?”
“我干嘛要和奶奶一起住?”尽秋说话的声音含糊在一个哈欠里,她揉了揉了酸胀的眼睛。“这不就是你奶奶话里的意思,你听不明白吗?”妈妈似是铁了心不让自己睡,喋喋不休,没完没了。路尽秋听罢叹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怎么住,那房子才两居室。”
“当然是你和我睡。”原本仰面躺着的张晓琳翻过身,对着女儿说道。“我不要!”路尽秋翻过身子,还费劲往大床的反方向挪了一下。
“那你和你奶奶睡。”张晓琳忿忿地拍了一把枕头,就要转过身去,“我不和任何人睡,我从小一个人睡觉的,旁边有人我睡不着的。”张晓琳把头转回来,她看不到路尽秋的表情,只看到薄毯裹着半个身子的黑影。“那你别结婚了,旁边有人睡不着,惯的你臭毛病。”张晓琳提高了音量。可说完的当下,她就后悔了,这是老城区的老房子,隔音差,别说跺脚摔碗,讲话声隔壁邻居都能就着夜色听得个真真切切。
“我确实没打算结婚,我说了我要结婚吗?”路尽秋的眉头一拧,翻过身回击。这下瞌睡是彻底走了。
“小点声!还要不要脸!不结婚?!你老了怎么办,你看你奶奶,没个人陪,连我这个外人能住在一起都是好的。”张晓琳压低了声音说得恳切,一双大眼睛在黑暗中都透着光。路尽秋听烦了这些陈词滥调,她猛地坐起身子,捋了一把头发到脑后,对着还侧躺着张晓琳说道:“对啊,奶奶结婚了,还生儿育女了,然后呢,还不是老了只能一个人,结不结婚有什么区别,孩子凭什么要陪父母啊,孩子没有自己的生活吗?”
路尽秋的心里丝毫没有传闲话的邻居,自己的婚事由不得父母,更由不得他们!她仿佛就是刻意扯开了嗓子在说,巴不得他们听见自己的离经叛道。
“你们这种没良心的兔崽子,说出来的都不是人话!我老了你也是不要我的呗,指望不上你!”话没说完,张晓琳也坐了起来,她一把拍亮在床头柜的台灯,起身就往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谁说不管你了,你生病了我当然要管。”路尽秋的眼神跟着张晓琳移动到房门口,穿着睡裙的张晓琳从饭桌边的椅子上拿起一条白色的睡裤套在腿上。她这一身,原本是印花的,一年年地穿,一次次地洗,都已经泛白了。
“你不结婚,没老公,一个人顾得过来啊?”张晓琳一边说着,一边拉扯睡裤到腰间,胡乱地将睡裙的下摆塞进裤子里,她原本就臃肿的身子前又隆起一个布包在小腹前。张晓琳取下挂在门上的钥匙,捅进锁眼开门,她是起来上厕所的,老房子的厕所还是公用的。
原本坐在床边的路尽秋,站起来拖着步子到门边,歪着身子靠在打开的门板上,从手边的抽屉柜里掏出一个电筒,光照向门外的楼道。走出几步的张晓琳感知到身后的光,忙走回来赶路尽秋回去。“你进去,裤子都不穿,进进出出看到好看啊!”
张晓琳生怕有邻居听见,压低了嗓音对路尽秋说道。“怎么顾不过来,我还没爸呢,少一个老公,少一个老人要管,不是正好。”路尽秋抖了一下眉毛,压着嗓子在张晓琳耳边说道。
“滚!”张晓琳上完厕所走进房门,没好气地对着路尽秋说,“你趁早给我滚出去,你愿意和我过,我还不乐意和老姑娘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