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Chapter10·迷雾(1)
记忆中那是她第一次穿上洋裙。
从她有印象时起,住在隔壁的阿婆以及巷子口的叔叔总是喜欢揉着她的发顶,笑眯眯地夸赞她长得像摆放在高档百货店里的洋娃娃。
然而下一秒与其他邻居聊起她时,不经意间投掷在她身上的目光又变成了怜悯。
但她清楚地知道,他们都不是坏人。
因为他们会在说完“可怜”二字后,将家里做好的食物塞进哥哥手里,接着叮嘱他们要好好待在家里,等妈妈回家。
这时的她总是紧一紧怀里那只已经洗得变形的兔子娃娃,冲他们甜甜地道谢,接着她会拉住哥哥的衣摆,带他回家。
哥哥虽然比她大六岁半,但什么也不懂,仿佛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巷子里的孩子们总是会朝他大喊——傻子。
这时的她一定会捡起地上的石子朝他们砸去,接着一群个子参差不齐的小孩儿四处逃散,依然不忘丢下一句:小杂种。
家里很穷。
每当她抱住双腿窝在角落里,抬头凝视着低矮的天花板时,她都对这个事实有着无比清晰的认知。
所以她总是穿着哥哥穿小了,不能再穿的衣物。
但对于她来说,能和妈妈还有哥哥在一起,即使吃不上昂贵的食物、穿不上精美的洋裙都没有什么。
每天夜晚睡前,伏在妈妈怀里听妈妈给她念《绿墙山的安妮》,之于她,那便是最美好的时光。
……
出生至今过去九年,人生中第一次穿上漂亮的洋裙,但她却连一点儿欣赏的心情都没有。
恐惧、惊慌与无助充斥着她的内心与神经。
挨打、禁闭、饿肚子……她被迫度过三个月时间从未有过的折磨。
在她尚且年幼的小脑袋瓜里,大概只知道自己是被人拐走了。
接下来的她将要面对什么?
一无所知。
……
她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屋子。
暗红色的墙面,墨绿格纹的地砖,镶着金边的彩绘花瓶。
柔嫩花瓣上挂着新鲜露珠的鲜花,散发着幽幽清香。
只是浓重的颜色于她来说太过压抑。
尤其是一扇又一扇漆黑的木门,像一张张怪物的巨口,将要吞噬她。
门总是充满神奇色彩,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门后面是什么样的光景。是天堂还是地狱?是希望还是绝望?
那一天,她才知道,原来那扇门的背后,是地狱。
……
或许在你的童年有没有过这样的噩梦,可能是被大灰狼抓走,又可能是掉进黝黑的湖水里,但那些都是来源于对未知的恐惧。
而在她九岁那年,她的噩梦自此清晰无比,是名为人性的噩梦。
明明她经历过很多痛苦,甚至是令她恐惧的事情,但都无法超越它。
-
年纪大概能做她爸爸的男人,弯起的嘴角像是世界上最能令她惧怕的面具,一双巨大的手有着能将她折断的力气。
她太害怕了。
于是一下又一下,向下奋力砸出那个由厚重玻璃制成的烟灰缸,任猩红爬上洁白无瑕的洋裙。
泪水混合着鲜血顺着皮肤流入嘴角。
咸甜交织的味道,她已经没了呕吐的力气。
……
梦境到此结束,金安妮猛地睁开双眼,冷白色的灯光瞬间充斥视线之内,她却没任何不适。
察觉到身旁有人的气息,果断伸手一抓,是一只不算纤细的手腕,顺着手腕往上,是折射着寒光的手术刀。
此时才发现自己的脑袋被固定住,动弹不得,只有眼珠能微微转动,她将视线转向那人。
过时的黑框眼镜遮挡住了男人的眼神,金安妮看不真切,但那双眼睛她看了十年,哪怕化成灰她都能记起。
见他面上没有任何慌乱的神色,甚至都不挣扎,金安妮懒得同他打太极,直接开门见山道:“我要的东西呢?”
许久未说话的嗓音有些沙哑。
男人像是没听到一般,沉默着,两人便如此僵持不下。
见他还是没有要开口的趋势,金安妮开始变得焦躁与不耐,她并没有太多时间。
“怎么?不想你父母活下去了?你知道我有这个能力。”
说出的话仿佛毒蛇吐出的信子,只是男人依然无动于衷。
片刻后,静默良久的男人叹息一声,这声叹息轻缓,其中包裹着无限无可奈何的情绪。
最终当叹息消散在空气中时,男人这才开口:“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未等金安妮做出反应,眼前一黑,她再次昏睡过去。
……
“……震惊全国的‘月蝶性丑闻’案件目前正在进一步侦办中,平崎区人民检察院积极与京朝府警署平崎分署沟通协作,依法介入该案件的办理。公安机关初步侦查认定:尤某与喻某所经营的娱乐场所‘月蝶’存在经营儿童情|色产业现象,涉嫌拐骗儿童罪……”
……
声音遥远地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骤然睁开双眼,是净白得仿佛不染一丝尘埃的顶板。
轻微的消毒剂气味充斥鼻腔,闭眼前最后的画面迅速归笼,金安妮想伸手摸摸自己的脑袋。
右手稍一抬起,便见手背上扎着留置针,顺着输液管往上,是一瓶葡萄糖注射液。
“……我从没想过能遇到这么大的案子。”说话的是一个男人,刚说完一句,“啧啧”两声又接着说道:“当然,前阵子那个纵火案也很难搞。”
像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因为并没有人回应他。
“你早上来的?季哥说等会儿过来。里面的人还没醒呢?”
他的声音比电视机里传出的动静还要响亮,仿佛丝毫不在意里头还有一个人在昏睡着。
忽然一道她熟悉的女声响起,说话的人似乎忍无可忍:“你小点声,这里是病房。”
“怕什么嘞?要是能把她吵醒那感情好,季哥可担心她醒不过来了。”
随着男人说话的声响,脚步声也越来越近,忽然一只手将围挡起来的帘子掀开。
两人四目相对,一个目怔口呆,一个似笑非笑。
林然尴尬地挠挠头,也不知道这人醒了多久,又听了多少,见她也不说话,还是主动开了口:“嗨,金小姐,你醒啦?”
这句话成功将丁涵也吸引了过来,疾步走至病床前,见金安妮确实醒来了,这才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金安妮笑了笑,“没有,谢谢关心。”
至此之后,再无其他对话。
金安妮与他们自然没什么好说的,想知道的一切已经通过新闻知晓。
而另外两人作为并不清楚内幕的下级,只是将她醒来的消息传递给了季嘉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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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嘉珂赶来得比想象中要快。
当他出现在病房里时,金安妮还是嗅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原来季sir不仅会喝酒,还会抽香烟?”
面上稍微有些讶异,金安妮直接将内心所想问了出来。
在之前的接触中,她未曾从他身上闻到过任何一点烟草味道,今日这一发现倒是让她有点玩味。
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季嘉珂轻咳一声,单手插兜倚靠在另一张空置的病床上。
他并没有烟瘾,但也不至于说完全不抽。只有在遇到非常棘手的案件难以解决的时候,才会抽一根香烟来削减烦躁的情绪。
在接到金安妮已经苏醒的消息后,来的路上他反复琢磨,应该以什么姿态面对她。
若说最初接近她并且选择与她合作,是趋于对十年前悬案的执着,那么到了这一刻,所有的谜题都已经解开。
季嘉珂并不想回答这个无聊的问题,尽管她表现出还有闲心取笑他,但当一切谜底揭晓之时,她在他眼里已然成为了“被害人”。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接着开口:“怎么样?有头痛吗?”
如果十年前她也在地下室经受了如那天的被害人所经历的一切苦难,那么他可以把她的晕倒解释为——创伤后应激障碍。
金安妮歪了歪脑袋,懒洋洋地回复:“托季sir的福,好得很。”
“医生怎么说?”
来的时候远远看见有医生从这间病房里走出来,是一名戴着笨重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
季嘉珂当时与他擦肩而过,总有一种在哪里见过他的感觉。
“没什么大碍,只是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记忆,医生说我可以出院了。”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胡言乱语,但她既然提到已经恢复一些记忆……
未等他说些什么,金安妮再次开口:“所以呢?那些来月蝶购买童妻的嫖客呢?”
回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
终于,就在金安妮以为她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时,季嘉珂才回答道:“根据喻珍的口供,来这里的客人都使用的化名,真正的名单并不在她手上。”
金安妮忽然非常想笑。
即使有这份名单,有些人也能利用手中的权利将自己的名字从那张薄薄的纸上擦除。
能让月蝶行险侥幸的原因,自然是这背后有巨大的利益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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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季嘉珂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垂眸一看,是署里的电话。
犹豫片刻,正准备往外走去。
金安妮见他的举动,揶揄道:“怎么?季sir还是不相信我?再者,我并没有那么好的听力。”
想想也是,病房外面只会更加吵闹。
这通电话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但应当不是什么好消息。按下挂断键时,季嘉珂复杂的目光落在了金安妮身上。
后者被瞧得有些毛骨悚然,面上逐渐露出疑惑的神情。
“尤绮。”
月蝶的真正所有人,也是喻珍口中的“尤总”。
对于季嘉珂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个名字,金安妮表现得更加不解:“干嘛?”
“他并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而是人工智能。这件事你是否知道?”
闻言,金安妮陷入了三秒的凝滞,接着她微微挑眉,面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只见季嘉珂紧绷着下颌,“喻珍对于这件事也非常意外,并且不敢置信。”
金安妮沉默片刻,下一秒,她微微抬起下巴:“知道多少取决于季sir的态度。”
这话一出,季嘉珂的目光犹如利剑一般射向金安妮。
“什么意思?”
“我们来做一个新的交易吧,季sir。”顿了顿,金安妮眯了眯眸子。
没有化妆的眸子仿若属于新生的小猫,看起来纯净又无辜。
“如果季sir愿意继续保我,那么我愿意再次提供帮助。”
此时,季嘉珂的面容仿佛缀满了冰碴子,连语调也不带一丝温度,“我完全可以按照伪证罪将你带走。”
金安妮耸了耸肩,对他语气中的威胁毫不在意。
“是么?季sir可没有证据哟!”
顿了顿,金安妮在次开口,语调轻快,仿佛说的只是一桩小事:“就此放任我,月蝶真正的幕后之人想必也不会放过我吧?”
没有温度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季嘉珂。
“毕竟,只有死人是最能保守秘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