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旅社的大门已关，奕君然站在门廊下轻叩门环，雨声太大，久久没有人应门。再扣时，雨势已经小了很多，门内才有人应道：“来了，等一下！”，须臾之后，门内响起脚步声，苏哥撑着一把伞过来把门打开了。
奕君然一身泥水，落汤鸡一样站在门外，把苏哥惊了一跳：“你这是，掉到泥坑里啦？”
奕君然的头发往下滴答着雨水，他用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眼前的景物才逐渐清晰。他苦笑了一下：“踩到菜地里了！”
苏哥把奕君然让进门，然后从里面闩上门。“快去洗洗吧，不然感冒了！”
奕君然穿过庭院，旅社黑漆漆的，只有回廊下摆着的一张长条桌上有一星烛火亮起，桌上一个小炭炉上云蒸雾绕，一种暖意在雨夜里弥漫。兰姐端坐在桌前，正要往小炭炉上的一把提梁陶炉里添茶叶。听见奕君然和苏哥的对话，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就看见奕君然裹挟着雨站在门廊下抖落头发上的雨水，笑了：“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有阵雨，刚才都忘了叫你带把伞！赶快上去洗洗换件衣服，然后下来喝杯茶！”
奕君然答应一声，像一只被雨水淋湿的小狗一样湿哒哒地垂着头上了楼，他洗了澡，换好衣服下了楼，长条桌上的茶杯多出了一个，苏哥旁边，也多出了一张圆椅。
“快来坐，小奕！”兰姐的位置可以看见楼梯，奕君然一下楼她就看到了。
苏哥扭过头，看了奕君然一眼，把旁边的椅子往后挪了一点，然后端起桌上一个和陶炉同样质地的公道杯往杯子里掺了新煮的茶水。“快来，刚泡好的！”
奕君然走过去坐下，端起茶杯往鼻子前面闻了闻，茶香入鼻，他喝了一口，暖意入心。“还是你们的生活惬意，这么多年了，习惯还没变！”当年住在这儿，夫妻两人也是每夜一盏茶，一柄烛。
“习惯了，不这样总觉得这一天好像还有事情没有做完！”苏哥在烛火中笑起来。
“不错，‘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我们羡慕都羡慕不来！”奕君然是真心羡慕他们的生活方式。卖了大城市的房子，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选了一个人少的地方玩儿一样的开一个旅社，好像也不在乎今天有没有客人，有客人就做生意，没客人就关门去玩儿，随性而自在。
“羡慕啥，每个人追求不一样，我们是不求上进，不值得提倡！”苏哥端起杯子喝了杯中的茶，兰姐适时又给他添上。
“你们这样的生活是多少人的终极目标啊！你们提前我们多少年就达到了！”奕君然笑了起来。
“这次又来采访什么？”兰姐没有把奕君然不在报社工作的事情告诉苏哥。
“早就没在报社了！就是来转转！”奕君然自己往茶杯里添了水。
“红枫旅社”是一座两层的木结构房屋，屋顶还是传统的青瓦，雨势虽然减弱，但回廊前的屋檐下，还是挂起了一幅长长的水帘子，黑夜的烛火之下，这帘子泛着晶莹的光，一滴滴，一线线落在庭院里青石铺成的地上。庭院一角，栽着一丛高大的芭蕉，雨水绵绵地敲打着蕉叶，在黑夜中发出一声声清脆明亮的声音，肥厚的蕉叶也在着一星烛火中散发出油润的绿光。
“上次来是工作，这次怎么不把女朋友带来？”兰姐往茶壶中重新加了水，小炭炉里微弱的红光把她的脸照得特别温暖。
“没有女朋友！”奕君然心中一紧。
“你是眼光太高了吧？你这样的都找不到女朋友，怎么可能？”兰姐怎么会相信。
“真的没有！”“可能不会有了！”奕君然的心犹如这黑夜的雨，独自零落，没有人在意。
“年纪轻轻有这么帅，说的话怎么这么悲观？和那年你来采访时可太不一样了！”兰姐明显感到了奕君然话中的伤感。
“那一年我是什么样？”
“青春朝气，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反正就是特别有目标，特别有抱负的！”苏哥接过兰姐的话用了脑海中现在能想到的最好的词语形容奕君然。
“那是你们太夸大了！”奕君然不知道自己曾经在别人的眼中还有这样的一面。
“我和你兰姐从不说瞎话。我们也是在大公司待过的，看人不说绝对准确，但八九不离十。你当年那个样子和我刚开始从学校出来一样，每天都充满了干劲，觉得自己能拯救地球！”
奕君然苦笑：“是啊，我原来也以为我能拯救地球，但是最后发现，连自己爱的人都拯救不了！”
苏哥和兰姐都是聪明人，听奕君然这么一说，也不好刨根问底把别人的伤痛剖到自己面前。三个人沉默，各自品着手中的茶，一如品评自己的人生，只有廊前雨滴落地和院中雨打芭蕉的声音在黑中特别的清晰。
“小奕啊，虽然不知道你这几年经历了什么，但是佛家讲‘每个人所见所遇到的都早有安排，一切都是缘。缘起缘灭，缘聚缘散，一切都是天意’。”兰姐信佛，用佛语安慰他。
“天意？”正如苏哥所说，奕君然曾经真以为自己是可以拯救世界的人，所以天意这样的词语对他来说就是无稽之谈，可是现在，他自己都不知道是该信还是不该信。
“对啊，小奕，我和你兰姐也是经历过起起落落的人。到了这个岁数，我也是想通了，‘凡是都有定数，不可强求’啊！”苏哥叹一口气，喘息间，仿佛带出了他的故事。
“我倒是想强求，但是强求不了啊！我连她人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上都不知道！”
“小奕，你还这么年轻，该放下的还是要放下。你别看我和兰姐好像很潇洒的样子，其实我们每年还是要回去几次看父母，这几年，兄弟姐妹代替我们照顾父母，再过几年父母年纪大了，我们还是要回去照顾他们的。你好像是独生子女吧？所以还是要多想想身边的人，最不济你要想想你的父母吧。”
“谢谢苏哥，你们讲的我都懂，所以我也努力在调整自己，只是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
“‘忘记并不等于从未存在，一切自在来源于选择，而不是刻意。不如放开，放下的越多，拥有的就越多。’这是佛家的说法，送给你！”
兰姐最后一次往奕君然的杯子里添了水。小炭炉里，火光渐弱直至熄灭，桌上的蜡烛也在风雨中摇曳着，跳动的火苗左右忽闪，一阵疾风之后，夜色之中升起一缕盘旋的白烟。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只有雨声间隙当中彼此微弱的呼吸声能够证明回廊之下坐着三个沉默的人。
一夜雨声紧，奕君然细听着窗前的雨声睡去，天亮时，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几声清脆的鸟叫让清晨变得生动起来。空气潮湿，充满了山里的松树和青苔的味道。
奕君然又在床上赖了很久这才穿衣下床，他整理好床铺，把昨天换下的脏衣服放进背包里，然后又看了看房间里，确认自己的东西都带齐了这才下了楼。
庭院的青石上，经过一夜雨水的滋养，青苔毛茸茸绿油油的，蕉叶上面还在往下面滴答着水滴，另有一丛竹子也在晨风中展着青翠的叶子，回廊的屋檐下，偶尔几滴没有滴完的雨水打着节拍溅在青石板上，在上面敲出不同的颜色。
“小奕，起来啦！昨晚睡得好吗？”兰姐招呼道。
“睡得挺好的，谢谢兰姐！”
“今天要走吗？还是要再住几天？”
“回去还要上班，今天就要走！”
“那行，我也不留你，昨天给你说的话再想想！”虽然交情不深，但是出于心里一个姐姐对弟弟的心意，兰姐还是又重提了昨天的话。
“我知道了，兰姐！谢谢你！苏哥呢？”奕君然问。
“他一早就出去了，有几个客人从西昌过来，他到镇上去接他们了！”
奕君然退了房，告别兰姐走出庭院来到门口，兰姐追了出来，手里拿了一个很大的松果。
“给你，我前几天在山上捡的，这么大的松果还是很少见的，送给你，希望把幸运带给你！”兰姐递过手中的松果。
奕君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伸手把松果接过来，抬起头，他看了兰姐温柔的眼睛，说：“谢谢兰姐！希望有机会还能来看你们！”
“去吧，再见！”兰姐点点头，转过身，不再看奕君然，但是她也没走，直到奕君然下了田坎，她才把头转过来冲回头的奕君然挥了挥手回到屋里。
女神山在前，霞光从厚厚的云层中透出一点光芒，一架雨后的彩虹横跨在赵家湾的湖面之上，仿佛给女神山戴上了一顶七彩的头冠。水色天光共掩映，犹有碧蓝落川前。星入长河，风起波澜，美好的一天，总是从每一个美好的清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