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念起
林殊死了。
她死在去岁大雪纷飞的时节里。
那日苏静安踉跄地朝宫门跑去，却只看见一卷草席将林殊草草裹住，隐约能见一张苍白肿胀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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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静安又做了那个梦。
梦中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将她溺在水里，她如何挣扎皆是徒劳，只在水中漾出一圈圈波纹。
黑暗中，忽然看见一个蓝衣女子，对她回眸一笑，然后渐行渐远。
苏静安急迫地想留住她，但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心中喊她的名字。
“林殊姐姐——”
苏静安蓦然惊醒。
已经一年了。
今夜，是林殊的忌日。
她摸黑出了下房，悄悄绕到小花园的假山后，将一沓纸钱扔进火盆里。
火舌迅速将其吞没，火星伴着灰飞而起，似乎是林殊给她的回应。
苏静安有些恍惚，仿佛看见与林殊初遇的情形。
入宫那年，苏静安刚满八岁，因容貌出众，身量又小，受尽欺辱。直到遇见林殊。
那日正是立春。
苏静安被大宫女寻了错处，在内务府挨了打。正一瘸一拐地往住处去。
林殊出现了，蓝色的宫装在满树梨花下格外夺目。
她眉眼弯弯，柔声道：“我是司药局林殊，妹妹叫什么，长得可真好看。”
苏静安几乎抑制不住哭出声来，那一刻，林殊就是她的神祇。
自此以后六年，林殊教她识得药理，教她如何自保，教她如何逢迎，教她如何在深宫更好地生活下去。
她曾将林殊视为唯一的亲人。
可如今她过得很好，林殊却死了。
众人皆说是她取错了药，致使皇后娘娘小产，才畏罪投湖。
明眼人如何不知她不过是后宫争斗的替罪羊罢了，可陛下不追究，再无人置喙。
她也想随着林殊而去。
突然，遮掩的草木被人扒开，寒风裹挟着雪渣子，将火势一下子扑灭。
周美人身边的内侍钱守福领着几个小黄门站在苏静安身后，脸色阴鸷：“大胆贱婢！谁给你的胆子！在和芳阁内祭祀！”
宫中严禁祭祀。
苏静安心下一凛，定是被绿珠出卖了！
绿珠是周美人身边的大宫女，平日与她交往甚笃，可惜却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苏静安被反折了手臂，拖拽到周美人跟前。
周美人斜睨她一眼：“这样的奴婢，拖出去打个五十棍，算是以儆效尤了。”
绿珠为周美人捶腿的手停滞了一瞬间，却究竟没说什么。
五十棍，足以要了苏静安的性命。
她闭上眼，唇边带着一丝笑意。这样苟且的一生，终于可以结束了。
林殊姐姐，我来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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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从窗缝里灌进来，带着肃杀的凉意。
苏静安蓦然惊醒，冷汗濡湿了内衫，黏腻不堪，她微微动了动身体。
“嘶”──传来的痛感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她原以为这都是一场梦境，可身体的痛楚却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不是梦。
她居然没死？
她环顾四周，却只能透过层层叠叠的床幔看出一点大概的轮廓──她仍在宫里。
殿门“吱呀”一响，苏静安心思一转，又阖上眼，装作昏厥未醒。
来人在床前站了片刻，伸手挑开床幔，冷声道：“不必再装了。”
苏静安心下一紧，却仍没睁开眼睛。
来人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本王救了你，你不思回报也罢了。准备欺瞒本王到何时？嗯？”
清朗的男音带出微微的鼻音，苏静安却注意到他的话语——本王？
高祖子嗣不丰，只得康宁帝晋雍泽一个嫡子。余下一位庶子，恪亲王晋维平不良于行。
而这宫中，还有位祖上因功被太祖亲封、特准世袭爵位的荣亲王——季煜成。
可以说，晋雍泽的皇位，从他出生起，便是固若金汤。
两位王爷皆是年少封王，但恪亲王年长，早已娶亲出宫，开府另住。
如今这一位，怕是荣亲王了。
苏静安犹豫了会儿，荣亲王既然出手救了她，那么躲避始终不是个办法。
苏静安睁开眼，见一名玄衣华服男子立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剑眉星目，鼻挺唇薄，微蹙着眉，带着一丝不耐之色，难掩周身雍贵凌厉之气。
苏静安平复了心绪，开口道：“给王爷请安，恕静安不能行礼。”
季煜成倒是勾唇笑了一下：“你不必如此戒备，反正你已经活下来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不是么？”
苏静安心如擂鼓，她只是和芳阁二等宫女，卑贱如蝼蚁，何德何能让这位传闻中的冷面王爷出手相助？
苏静安垂了眼眸，轻声道：“奴婢只是不解。”
季煜成玩味道：“不解什么？本王并非乐善好施之人，更何况──”
季煜成伸手捏住苏静安的下巴──
“本王从不做没有目的的事情。”
闻言，苏静安倒是有些放心了，这位王爷传闻中冷面冷心，却极有能力，又得康宁帝晋雍泽宠信。
若说救她是无心之举，那她才要多思虑一二。
苏静安扯了下嘴角：“有王爷这样好的靠山，怎么看都是奴婢高攀了。”
季煜成直起身来，眯着眼，露出极惬意的神色：“本王可尚未告诉你要你做什么，你就这般轻易答应，不怕后悔？”
苏静安抬眼盯着季煜成如漆般的眸子：“奴婢有得选吗？王爷方才也说了，活着要紧。”
季煜成这才露出真切的笑意，慵懒道：“这般聪慧，倒也不负生了一张这样妖媚的脸。”
“倒是便宜陛下了。”
言罢，季煜成又恢复了冰冷的神色，淡淡道：“你伤好后自然有人与你联络，本王再帮你报复置你于死地的周氏，作为本王的诚意。”
季煜成转身离开，殿内又归于寂静。
天色黑鸦一片，雪又下起来。
苏静安忽然觉得一阵悲怆，她忍痛伸手抚上自己的脸。
幼时懵懂，因为容貌出众，在无数个被一众宫女孤立、欺凌的夜里，她曾十分憎恨自己的容貌。
如今却因为这张脸苟活一命，当真是讽刺。
她不在乎与虎谋皮，想要为林殊报仇，她需要一个这样的靠山，也需要一个更尊贵的身份。
宫人皆知陛下好颜色，登基四年，后宫有名分的人已有八十七位，遑论被宠幸过一次就抛之脑后的宫女们。
姣好的容貌，在这样的后宫，其实是灾祸。静安睁开眼睛，眸中光华流转——可谁又知不是一柄利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