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玫瑰街上有天堂(4)
我第二次见到她时,她刚缓缓悠悠地睁开昳丽的双眼,正偏过头望着我所在的方向,问了在场仅有的两个人一个问题:
“你们知道,那个从出身开始就陪伴在我们身边的死神,偶尔的时候不会一直做一个旁观者,它会违背死神的诺言,插足人间吗?”
一字一句稳扎稳打地踏上心口,轻描淡写地挥动磨出棱角的笔尖,绘出了将要雕琢的轮廓。
她说得和昨日一般镇静、沉稳,就仿佛她亲历过,在阐述着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遍事实。只是这个事实从来没有人能够证明,唯独存在的痕迹是被大众所公认的胡思乱想。
明明我和她才第二次见面,明明我们每次见面也仅在晚上11点到上午11点之间相顾无言,甚至连十二个小时都仅仅是个光鲜的虚词,可我自打昨天第一面起,便莫名其妙对她有着一股倾盖如故的情愫。
隐隐得,不论她说什么,我都下意识地信任;不论她做什么,都令我无条件地沉溺。
就好比现在,我无由头地,相信着她所说的话。
但这终归只是我一个人的判断,改变不了任何。我们当下在的地方,这儿的每一位好警察都依靠事实和证据来说话,就算他们所面对的犯人供述地再逼真,也需要拿出实据来。
不过同样是没有听信她,比起昨天那个女人,我还是更希望只有那个男人一个人来审讯。那个女人只要一听到死神相关的,就立马对她冷嘲热讽,让我听了很不适意,还好今天她不在,我为她而欣喜。
许千然耐心地记下了她的话,颇有刨根问底的隐意提问到:“可以解释一下吗?我没有听明白。”
“许警官,再耐心一点,”她的语气平平,如同积了灰的古琴上的一根旧弦,说话时只有上下唇是动的,类似于粗糙的动画人物,“等到故事的结尾,你就都会明白了。”
她对他的反应没有分毫惊讶,仿若早预想到了,连一个眼神都没有赏过去。
“这样啊,”许千然拉长了尾音,半挑着凌厉的眉梢,表现出有些惋惜的语态,“那我们继续昨天的故事吧,请。”
她的面庞上紧接着露出了雕塑的永久的微笑,眼睛却依旧是死的,黑黝黝的瞳仁静静地躺在一汪平水中,不着半点波澜,“他折腾来折腾去,可都是无用功呀,绳子一点都没有松,水也没有少,反而自己消耗了太多气力,渐渐地又要昏迷了。啊对了,”想起了什么,她的眸中蓦然腾起了点点星光,“那根绳子是我的死神检查过的,特别牢固,就算他闹得再过分,也逃不开哦。”
“你的死神像你说的那样,插足了人间?”许千然下意识问到,但话一出口,他即刻就因自己所言而愣怔,手中的笔摔倒在桌上,顺势滚了下去。
我也一下愣神,呆滞地看向了地上的那只还在隐约晃动的笔。
他信了?那个男人是相信了吗?相信她所说过的话?
她缓缓从我身上挪开视线,像是对待终于落网的猎物那样看着许千然,忽地露出一个明媚灿烂的笑颜,仿若是一道饥寒辘辘的人在百转千回的洞穴中迷惘到忘记时间时乍然出现的光,令人不顾一切地向往。
“你信了。”她胸有成竹地说,细微变动的泥塑脸庞虚掩着一层轻轻浅浅的掌控之意。
那明晃晃的笑一下搅乱了我的思绪,叫我回过来只顾得上看着她。
“呵……”许千然定下心神,自嘲地轻笑,突然就理解了何欢为什么对她如此感兴趣,“你可真厉害。”
“谬赞了。”她收回张扬的笑容。“不过我觉得,这还不能够算厉害。”
“那什么才算厉害?”
“很简单,让许警官你完全相信。”她不经意地又好似特意地看了眼门那侧的白墙,再看回许千然,“现在还只是一点点,不太够呢。”
许千然随着她的一瞥莫名地心里一紧,“让我完全相信死神的存在?这有什么意义吗?”
“不是相信死神的存在,”她张着水红色的双唇,昏暗的光也盖不住水润的光泽,纠正道:“而是相信我。”她雅正地和许千然对视,“许警官,如果你无法相信我,那我将会永远对你闭嘴。”
“为什么?给我一个足以信服的理由。”
“因为许警官现在基本可以算孤助无援,对吧?”她见许千然没有马上否认,往椅背靠了靠,整个身体皆软若无骨地窝着,接着说:“我的事情,没人敢查,没人能查。现在迫于舆论的压力,丢到了你的身上。可是这里显然什么都给不了你,也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许千然想到何欢猜想过的她的目的,套话着:“你想要把事情闹大,让全国的人都知道?”
“没错,”她慵懒地坐着,脸上从许千然产生了那丁点微不足道的信任的那一刹那,就掩去了各种藏有深意的表情,如同合作双方就着利益开诚布公的模样,“有些东西,需要通过你的手来公布才有可信度,光靠我的手段和一面之词,那些豺狼虎豹很快就能盖下去。我相信这些东西到了许警官的手上就不会埋没,只是同样的,许警官你需要信任我,我才能把它们慢慢交给你。”
许千然听着她一改昨日的兜兜转转,如此坦坦荡荡地说出自己的目的谈合作,诧然的同时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些轻松和喜悦,就像何欢说的,她似乎真的不撒谎。但这样的犯人,却是他最难以信任的类型。谁也说不准哪天她会不会为了达到目的,突然对着信任她的人撒谎。
“我尽量,”他权衡再三,“根据你的坦诚程度,最多百分之五十。”
百分之五十是他最大的让步,也是最大的克制。她说的东西无疑的许千然眼下最想解决的,面对一个悬案,没有哪个警察会不被其所诱惑,只是她太过怪异了,分明被困囹圄,却能做到许多常人所不能做的。
许千然捡起地上的笔,为了平复自己,翻看着笔记上他罗列下来的几个问题,然而越看越挠得心里痒痒,卡在舒适之上痛苦之下的临界点,几乎要脱口问出。
空气中时不时冒出纸张翻来覆去的窸窸窣窣声,案桌上的灯将纸面照得蜡黄,好似风烛残年的老者被折腾着,声响是那纸张老者的酥脆的骨头发出的抗议。
她真是厉害,这是目睹完对话后,我满脑子唯一的念头。
我望着她精致雕琢的五官,倏忽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早就完完全全为她着迷,她的坦然、她的运筹帷幄都叫我惊艳不绝。她亦好像察觉到了我的心意一样,终于又与我目光交错,纯粹地对我莞尔一笑。
我难以自拔。
许千然见她又盯着一直以来的方向,忍不住问出笔记上第一个问题:“你一直都在看什么?”
她淡淡地笑着,依然认真专注的看着那里,仿佛她此刻在进行的,是一场庄重虔诚的信仰倾诉,“我穷尽时间也要守护的人。”
“那个人是谁?”他问,暗下却反复揣度着“穷尽时间”四个字,动笔在十年旁边记了下来。
“故事的结尾,你就知道了。”
“为什么要杀这些人?”第二个问题。
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长翘的睫毛由着问题低垂,颜色在说不上明暗的灯光下看得不太真切,“恨。”
似乎知道追问下去会得到同样的回答,许千然没有再问,两个问题已经极大缓解了他的难忍之苦,“看来我的当务之急,应该是听故事。”
“许警官明白人。”她漫不经心地一夸,有些兴致缺缺,注意力好像被不知名的原因消减了许多,“我的父亲挣扎过后再次陷入了无意识的状态,但我不想他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淹死,那样可太便宜他了。我拿着榔头在鱼缸的中间砸了一个洞,里面的水瞬间就从洞口喷涌出来,像割破了动脉一样,很快整个车库的地上都是水。”
说着她低下头,双脚来回地踩了踩,像是在玩着她嘴中的水洼。“那天的水真的很多,我头一次见到那么多的水。”
“以前我总是渴望能和其他的小孩一样,去游乐园、海洋馆或者是游泳池,哪怕是附近的河滩也好。可他一次都没有带我去过,他说那不是我该做的,永远把我关在那个车库里、那个房间里,甚至只要我一提,就会遭到一顿毒打。”
她抬起头看向我,眼神中不知是难过还是可怜的意味,让我心里堵得抽痛,“除了玫瑰之外,我什么都没有。唯有在给玫瑰浇水的时候,才能偷偷倒一点在地上,独自踩着点儿水花玩。”
许千然安静地听着,大脑中仿佛出现了一个小女孩,她站在玫瑰花墙面前,小心翼翼地将浇灌给玫瑰的水洒出一点点在墙边,然后伸出脚轻轻地踩着。她不敢用力,脚下的力道刚好能溅起微弱的水花,然而那些水花却都在肉眼可捕捉之前消失。
突然有一天,小女孩拥有了一地的水。
她说得很平淡,很平常,似乎单是一句说笑的家常话,但愈是如此平淡,愈是让闻者发酸。
我感同身受着,只觉得浑身的肌肉都在紧绷,从心口传来的阵阵抽痛一路游走到了眼眶,苦涩地视线前雾蒙蒙的。
她的淡然叫我心疼不止,我按捺不住想冲上前去抱住她,可不知为何我始终离不开这个角落,身旁似乎都是无形的铁栏,将我困在笼中,只能站在这里干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恍惚时我竟伸出了一只脚,脚掌轻轻地点了下地面,似乎在踩着什么空无的东西。
她死死盯着我脚下无意识的动作,狠狠地抿了下嘴唇,栩栩如生的艺术品的脸上裂出几段痛苦的纹路。
“水放完了,”她不着痕迹地微微深呼吸,试图修复那些裂缝,眉尾的角度不太自然,“地上的水足足有我的脚背那么高,像是一个小泳池那样。我突然觉得可以先玩一会,让他喘口气,于是我找来一根粗铁棍,对着他的肚子捅。我也不知道捅哪里能吐出水,反正肚子那一块基本都使劲捅了一遍,果然水就吐出来了,还有他吃的丰盛的晚饭。”
“等下,我打断一下,鱼缸里的水有没有漫出车库?”
“漫出?”她迅速就完成了雕塑的复原工作,顶着早已固定的表皮,面无表情地歪过头,“我不知道啊,我没有离开过那个车库。”
许千然打量着她不解的神情,如图是真的不清楚这方面。
刚才他听到水位高度时就产生了疑问:一般的车库门就算关紧了最下方还是会有漏缝,即使是特别大的观赏鱼缸,里面的水要淹没车库地面顺便到达整个脚背高度也有些不现实,除非车库面积很小,或者是某种特殊定制的超大型鱼缸。
他翻开手边刘书晴给的资料,找到车库案发现场那份,谁知竟只有薄薄的一面,许千然不免讥笑一声,昨日他在零散的纸里面没注意,今日发现现场真就昨日拿起的那一张。他腹诽着玫瑰市的警察局够行的,案发地点她都直接告诉他们了,还能敷衍成这样。
他仔细查阅一遍,除了先前他就看过的捆绑绳外,其余都是些锅碗瓢盆和衣服被褥,全然没有鱼缸的痕迹,倒是再细小的生活物品都详细记录下了大小和材质,甚至上面残留了什么也一并备注着。他直接看到签名那——陈清闲,一眼记住了这个名字。
而这段双方静默的时间,她保持着姿势纹丝不动,仿佛展览中惟妙惟肖的石像,只需要做到静止即可。许千然再看向她时还被她这幅样子小小惊了下。
“车库大吗?”
“很小。”她摆正脑袋,面容漫上丝丝缕缕的血色,让霜白的冷玉肌肤泛起了淡淡的胭脂红。
“具体是多小?”许千然不自觉动了动眉宇,感觉眼皮开始撑不住,抬眸看了眼钟,又快要三点了。
“只放得了一个他捡来的衣柜和发臭的床垫。”
许千然诧异,他多看了几秒对面可谓不可方物的人,无法想象她从小生存的环境竟然是如此恶劣,然则如果是这样的车库大小,水位倒是略有点说得过去了。
不过,当真是这样吗?
那份资料精细入微,却唯独没有提及床垫和衣柜,鱼缸缺失还有后期销毁这一层可能性存在,衣柜和床垫总不能说也一块扔了吧。他总觉得她口中的车库似乎和资料上的不太一样,看来他必须找个时间去现场看看。
“今天就到这吧。”
没等她的回答,许千然就随意收起东西,离开了座椅。昨日和今天的信息要素混在一起,他甚是乏累,这会感到有些力不从心。
“好啊。”她格外爽快,陡然一瞬爆发出精神抖擞的光彩,叫逼仄的审讯室强制明亮,“许警官,明天带一只玫瑰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