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玫瑰街上有天堂(2)
愈说,从她眼眸的深处愈窜起一抹光,好似一簇熊熊的篝火,炽热而幽怨地跳动着,将她整个眸子照亮,焕发着耀目的神光,叫人发慌。
男人直视着她的眼睛,试图看清其中隐藏的意味,却是越看越发油然一丝淡淡的恐惧,甚至隐隐地有些无法自拔。
沉默半分钟后,他再次作了个请的手势,面色恢复如常,“你继续说吧。”
他竟没有否定她。我有些意外,但奇怪的是我不诧异。
为什么?她不是残害了生命了吗?
为什么?
“他那天吃的药不多,在水里沉浮了才几分钟,就因为没有空气被水呛醒了。”她痴痴地凝视着我所在的地方,眼眸中水润的目光似一场甘霖,温和地沐浴了我的周身,“呵……但是他估计怎么都想不到自己醒来会是在水里面,一点防备也没有,有意识之后就光顾着呼吸了。”
“不过很快,他也发现自己被绑着,开始像只蛆一样扭来扭曲,好像这样就能挣脱一样。”她冷冷一笑,“怎么可能让他呼吸和逃脱呢?那真是我至今为止见过的最多的水花和气泡啊。”
男人品出了些许不对味,执笔的手一顿,“你恨他?”刘书晴离开后,笔录的工作就转到了他的手下。
“当然。”她毫不掩饰,望向我这的目光猝然奔涌出终年压抑的,又似是贪恋的情,须臾遮天蔽日,让我有一种喘不上气的闷痛感觉。“可惜你没看见,当时他的样子又狰狞又可笑,哪里还有平常天天趾高气昂的神态,完全就变成了一只宰杀厂里的猪,甚至连猪都不如!挣扎求生,扭动如虫,那画面真是棒极了!”
明明正在兴头,她却陡然转了话锋,情绪骤然狠狠砸在深渊的晦暗底部,“如果你在场就好了……要是你在多好啊,我真想让你亲眼看着,好好地看一看他那副叫人耻笑的模样!”
她连连重复。
真想、真想、她真的,太想了……
每一字都仿佛刻印着淌过时间长河的、穿透五脏六腑的悔恨,可最终万般的期待,仍是不及时的,她只能设想一次又一次没有希望可言的如果。
她的眼眸一直落在我身上,丝毫没有分给男人,我不免误会:她刚才的话,是在……对我说吗?
她希望,我亲眼看着她犯罪吗?
我的脑中控制不住构想那样的场面,若是还有炙热的鲜血飞溅在她靡颜腻理的面颊上,粘稠的赤红晕染光滑的肌肤,一定是别样撼天动地的艺术品。
不行,我忽而意识到这个想法太危险了,赶忙甩了甩头,继续聚精会神地凝视她。
“需要休息一下吗?”眼见着她的眼眸中,随着话语渐渐蒙上了一层若隐若现的水雾,他明显感到她的情绪波动起来,变得不再稳定。
贪恋戛然而止,她端坐在椅子上,双目须臾死去,回到那如画的状态,古井无波,“好啊。”
男人借机简单收拾了下桌面,刘书晴在这里一日的停顿,不由就致使桌面一团乱遭。
突然的停歇促使疲劳全都猛然一股劲冲上大脑,叫他精神止不住恍惚,眼前若有若无地冒着忽明忽暗的光电。他捏了捏眉心,觉得暂时差不多了,“我们今天就到这吧。”
“好啊。”她仍是这两个字,不作多余的回答,直到男人夹着笔记走至门前,她才突兀打破两人间默契的宁静:“许警官,玫瑰街上有天堂。”
许警官步子一停,回头困惑地打量着她,锐利的眼眸微顿:“什么意思?”
“今天高兴,送你一把‘钥匙’。”她依然恋恋地望着我的方位,刹那死去的目光里藏着数不尽的深邃滋味。
可惜我是个庸才,怎么也读不懂。
许警官深知她不会多说废话,没有过多追问,大步离开了审讯室。
随着审讯室大门紧闭,禁锢着她腰间和双腿的铁铐自动打开,她漠然地起身走到身后的小床边,上了床,抱着膝盖缩进墙角,像是个被丢弃的破布娃娃,死死地盯着某一个吸引着她的方向。
审讯室外,灯火通明。
“要来杯热咖啡提神吗?”监控屏前的男人双腿交叉搁在桌上,推了推还冒着热气的咖啡杯,松软的刘海不经打理,已经盖过了眉毛,遮住了小半的眼睛。
“我谢谢你啊,凌晨3点让我提神。”嘴上虽这么说着,但许警官还是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尔后随口一问:“刘书晴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发了顿大小姐脾气然后回家睡美容觉了呗。大小姐嘛,有空关心她,你倒不如可怜可怜自己。”
“这可不行,表面功夫还是要做漂亮,毕竟人在屋檐下,饭碗有可能只是人家一句撒娇的事。”
“可怜呐许警官,吃顿饭连饭碗都是不稳定因素,”电脑前的男人盯着监控,露出寻味的微笑,“要是她,就好了。”
许警官端着杯子的手一顿,“何欢,危险的想法收一收。”
“放心吧,我懂得。”字面听着不乏嬉笑轻浮的意思,可许警官看何欢的脸上半分笑意也没有,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要专注,“你有没有想过她的一切行为和话语的依据?”
“没有。”许警官坦然答到。他见过无数犯人,然则像她这样拿捏着主体节奏的,全程秉着无所畏惧的态度牵着他们团团转,还是头一个。
“我也没有。”何欢淡淡笑着,唇角维持的弧度不曾有一刻松懈,“她太诚实了,一句假话都不说。”接着他小声低喃:“这么诚实,真有意思。”
许警官放下杯子,发出刚好能警醒的响声,“危险了。”
“诶呀我知道的,同样的错不会犯第二次了。”何欢对许警官的念叨表示嫌弃,“不过你运气是真好,头一回审就审出东西了。”
“她之前什么都没说吗?”
“说了,只有一句,”何欢顿了顿,神色一刹正经,“‘你知道吗,玫瑰花要开了?’只有这一句。”
——你知道吗,玫瑰花要开了?
从进入这里开始,短短的几十天内,日复一日、一句复一句——你知道吗,玫瑰花要开了?不厌其烦地、暗含期待地说着,许警官脑中好似能看到那样缱绻的画面,重复的场景直至今日停演。
“她结束的时候说‘玫瑰街上有天堂’……”
“所以,玫瑰花开了。”何欢眸光微晃,接话道。他放下搁在桌上的腿,转了转椅子面对许警官,“许千然,我知道你不相信没有依据的东西,不过这次,如果你信我,就按她说的路走。”
许千然看着何欢静默了有半分钟,才轻拍了拍他的右肩,“我不信你信谁?行,我要困死了,先走了啊。”
“好梦。”
“你也是。”
等脚步声彻底消失,何欢打开桌子正中间的抽屉,拿出笔记本翻开新一页,在上面写下了一行字:
2021年3月31日上午11点整,玫瑰花开了。
写完后,他抬头看向显示屏,她早已站在监控下方,仰着一张没有活气的脸,死水般的眼睛对着监控——监控另一头的他。
“你冷吗?”她僵硬地张着嘴,整张面孔都像是石化的泥土。
这句话,是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他们对话的开端。
“冷,我很冷。”他举起话筒回答。
“他也很冷。”
何欢在纸上写下一个“他”,他已经记不得自从来监视她后,写过多少次她口中的这个“他”,每日都写,更甚每句,他不想去数,也不愿意去数,情愿让次数永久成谜,他也知道自己是在嫉妒。
“我能成为他吗?”
“他永远是他。”她的眼底亮了一瞬,仿佛是一簇陨落的流星。话落,她转身回到小床上,眷恋地凝视着先前的角落。
每一晚,结束简短对话的也是她。
“你一直都在看什么啊……”何欢喃喃自语。他将笔记本阖上,放回抽屉,又从左手边的第二层抽屉拿出一张记录表,写下:
[行为同昨日,凝视角落,无话,无异常。]
走出警局,疲惫如同遮天的黑夜笼罩城市一样遍布全身,许千然再次捏了捏眉心,想着酒店里的行李还没收拾,一阵头疼。
昨日他刚结束上个案子就被委派来接手玫瑰市的惊天新案,连夜买了车票,今早前脚才到酒店,后脚便奔赴审讯室,一审就是一天。所幸酒店距警局不远,揣着一肚子的疑问,他不断回味品尝着今日的审讯,脚下如生了风般。
夜愈深愈静,虽早过了春分,天气在回暖,可晚上依然冷得不行。许千然裹紧大衣,在人行道上越走越快,连一路上踩碎了许多落地的樱花瓣也没有察觉。
樱自河边来。
警局后面有条护城河的分支,河边沿岸都是樱花树,这些樱花开得晚却谢得早,花期甚短,才没几天各色的粉红就落满了四周,好似极其不愿开这么一次,仿若是看惯了世间的险恶,早早地谢了尘缘才能舒心。
三年前,有一个罪犯越狱后,在这里投河自杀了。
许千然把笔记丢到床上,随手在行李箱里抽了身衣服走进浴室。
温热的水从花洒中喷出,像是朵盛气凌人的花,锋芒一样的花瓣和袅袅闲散的花香四处弥散,窄小的浴室很快氤氲。
花?许千然还是头一回产生这么美丽的联想,心想怕是从她口中听了几次玫瑰花,都有些隐隐魔怔了。
但转念一想,为什么是玫瑰花呢?并且次次是玫瑰花?
他隐隐感到玫瑰花的高频出现不单是因为个人的喜好,是有其他的指向。
在玫瑰市,一个童年拥有满墙玫瑰花的她,十年杀了十九人——可能远远不止这些,只是她坦白的是十九人。
明明这么多年完美地犯罪,悄无声息地藏匿着,甚至警方至今都没有查到她十年间的动态:不论是她姓甚名谁、不论她落脚何方、还是曾经去过哪里,一切都是空白。她自己却在二十一天前主动投案。
二十一,是玫瑰二字的全部笔画。
人人听闻后,都说是她罪孽深重,怕了。可她是一个每天都期待玫瑰花开的人,她是日日说着“你知道吗,玫瑰花要开了”的人,她是谈及往事经过才有常情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恐惧,又怎会有恐惧。
她在自首二十一天后才淡然开始讲述,她所杀的每个人没有任何共通点,所犯案时间没有任何规律,唯有死因一次比一次可怖,整整十年,从一而终。
他觉得她像一个老练的捕猎者,她在耐心地等待,等的不是人、不是物,而是二十一天后的今天,而是十年后的今天。
她在等待一个时间。
3月31日于她有什么特殊意义?
3月31日为什么代表着玫瑰花开?
十年如此之长又隐含着什么?
许千然低头静静看着脚下,满地的水汇聚成一团旋涡流进探不见底的下水道,仿佛意味着再大的范围、再乱的线索,终究也只有一个归宿,通往无尽的、肮脏的黑暗。
他简单地梳洗了一番,又快速归好行李,睡前翻阅一遍今天的记录后,打开微信给刘书晴发了条消息:
[明天不用陪审,你对玫瑰市比较熟,查查玫瑰街在哪里。]
恐怕一切的谜团,要从“钥匙”开始。
玫瑰街上有天堂。
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