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玫瑰街上有天堂(1)
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正望着我所在的方向,问了在场仅有的三个人一个问题:
“你们知道,每个人从出生起,身边都会有一个死神跟随着他,以旁观者的身份观看那个人的一生,一直到生命消逝,然后将他带去另一个国度吗?”
一字一句轻盈地弥漫在狭小的审讯室内,清冷又甜柔的嗓音如珠玉落盘,听上去清晰又和畅。
或许,她这并不是在提问一个问题,而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他人从不相信、也从不会思考的事实,唯一的途径是以反问来唤醒。
但她异常坚定,静静地陈述着,从容不迫的面庞上不带丝毫的颜色起伏,如同一面经久如新的白墙,以孤傲的姿态凌绝顶空。
微尘游走在灯光下,暗黄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她的淡然被照得意外刺眼,照得意外叫人心虚、叫人反思,使听了问题的人,不自觉便开始思考她所说的“事实”。
与此,黯光照亮的还有张着这光的台灯下的案桌,和少许随意铺着的纸张,纸张上有她的相关信息,像是最苍白单薄的简历一样,条条目目仅稀稀疏疏地列了一页纸,纸上是她的年龄、性别,及许许多多和她有关联的人的姓名。
他们都死了。
她活着。
“够了,”坐在案桌另一面的女人把笔不轻不重地掷到桌上。
因着台灯在审讯前调整到了能将她看清的位置,女人此刻坐在背光处——她的对面,“既然来了,你就应该明白在这里除了坦白别无他法,别再说你那些无聊的疯言疯语!”
女人有些激动,还毫不隐蔽地透露着对她的极度的不耐烦。
她随着女人的话语,缓缓转过视线,落在了女人精致又疲劳的脸上。
这是今天从进入这个房间起,她头一回将目光放到人的身上。
她垂着繁密漆黑的长睫,目光阴沉沉地盯着女人,默默盯了几秒,她突然莫名弯起了嘴角。
她的表情变化像是在笑,也许是的,但又不是很贴切,可嘴角偏存在着那样的流丽曲线,自然又曼妙。
她“笑”得甚是淡雅、甚是无情,将一个微小的变动演绎得那么至深至极,却无意间让我感到十分舒适,仿佛此时我所在的这间灰暗的房间,都因为她细微的变化而宽阔明亮了起来。
我感觉在我眼中,她既像是一幅千古名画上的绝代佳人,拿捏着儒雅的姿态,封存在艺术之中;也像是神圣教堂中的白玉神像,掌管着凡人的狂妄,脚下虔诚的信徒只配臆想她的风采。
她十指相扣,白莹的手指仿若如洗的柔软白练,消瘦的骨节分外明了,她悠悠自得道:“别急,一生要慢慢地说。”
墙上的钟“咔哒、咔哒”地走,时针已经从他们进来的十一点处再次离开了十一点处。
坐在女人右侧的男人也忍不住用食指尖敲了敲桌面,发出尽可能大的声响,“我知道你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也没打算隐瞒我们,但是如果你再兜圈子,不如实陈述,我们就要动用一些非常手段了。”
男人也有些不耐烦,不过他很好地压制住了这种情绪,没有直接表达出来。
“哦。”她并不在意,反而淡漠地反问:“威胁?恐吓?还是……私刑?”她的嘴角缓缓复原,吝啬地收回目光落在了别处,继而漫不经心地吹了吹面前的空气,“在没有关键性证据可以定案的情况下,真是不明智的选择。这么愚蠢的大脑很难为人民群众服务啊。”
男人听后,额角青筋瞬起,一声“你”半卡在喉咙,放在桌上敲击的手即刻绻成了实心。
好在,他依然忍住了,但被消磨和激怒地翻了个弱弱的白眼,别过头用力呼了几次粗气。
面对这样的反应,她全然不在意,也尽数没有过耳,男人和女人都不在她琥珀般的双目内。她眼眸中漂浮的仅是一颗颗光下现形的尘埃,面上的五官如同雕塑刻画般,眼睛、鼻子、嘴,该在哪里就在哪里,绝不有分毫的变动,而令这作品被赋着生机。
她接着慢慢道,语气中暗含了不加任何修饰的不屑的意味,“非常手段,没意思,太无聊了。”
男人拧着眉头望了眼时钟,有些焦躁无奈地把一张纸轻甩到她眼下,语调强压着说:“我们有的是精力,就算你一直说不打紧的题外话也没关系。”
题外话吗?
我挑起眉,并不认同男人的说法。尽管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她,可面对她时,对着那双水光淋漓却又无情的眸子,总有一种没理由又莫名的信任,我不觉得她在废话,只是我理解不了她话里的意思,男人和女人也恐怕不理解。
被男人甩下的纸张恰巧擦过她的指尖,碰了下后就晃晃悠悠到了地上,刚好落在她视野的可见之处。
她垂眸瞧了下那纸上第一个熟悉的名字,终于像是有点生命的样子,笑了,然而没有嘴角的弧度,是一声嗤笑。
可她的声音好听极了,我滋味着。恍若是月下青竹间,温柔地洗练着松石的潺潺溪水,透彻而摄魂。
“知道他怎么死的吗?”她抬起头,不明的暗涌一股一股地蓄势涌动,自埋没下悄然而至,霎地便在她眼中腾起,宛若一瞬绣满星点的夜空,铺天盖地地叫我沉醉。
“和你们一样,没有耐心,就死了哦。”
她弯了弯眼睛,眼尾收束成的线条似是穿插在枝丫间的月纱,阴冷耀眼的月光顷刻掀翻了星盘的深蓝布匹,更同时让男人和女人脊骨一阵猛烈的寒颤,心露惧感。
这一笑,我突然认识了“美人有毒”。
她这样的美人、像她这样的美人必须是带有毒性的,且必是与生俱来的剧毒,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唯有残忍、潋滟和闪着嫣红光泽的刀尖,才能令她们的美成为审美的巅峰。
愈发得美,则毒愈发得剧。
那些温柔的美人是不够格的,她们的美掺杂了性格美的修饰,是浑浊的。
我看着她,仅看着她,我似乎想……触碰她。
只是一下下也好,只是再靠近一点也好,我妄想着。
可是此时此刻,我还做不到。
她回过来看向我,吐出水红软糯的舌尖,缓缓舔过莹润上唇的内侧,似乎对于脑中呼应着浮现的某段记忆回味无穷。
“真令人怀念啊,”她感叹着抿了抿一双仿佛能沁出水珠的朱红,“一个没有耐心的、没有妻子的、没有金钱的人,却拥有一间小车库和满墙的花,以及我,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她恍惚忧伤了一瞬,“父亲?”
“他死了。”男人尽量有耐心地说。
“是的,”她即刻回应,转眼便扫尽了前一秒的悲情,眨着一双清澈流萤的眼睛,笑得若清冷月光下披着银光的红玫瑰一般艳丽,“我杀的。”
“你愿意交代了?”
“想听吗?作案经过。”她没有理会男人的问题,压低着眉眼,细密的睫毛遮掩住了下方的眸色,宛若一只古灵精怪的小狐狸呆呆地歪了歪脑袋,别在耳后的几缕发丝趁机垂落下来,“考虑清楚哦,毕竟那是我第一次,可能……不太下饭。”
“呵”,女人冷笑一声,“我倒希望你别撒谎,又说一堆废话。”
男人适当拍拍女人的小臂,给了个眼色,想让女人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辞和情绪。
她瞧着对面的一举一动,上扬了嘴角。“撒谎,嗯……这么没意思的事情还有人在做啊。”她瞥了眼女人,身体往后一靠,“我只是确认一下你们是否要听罢了,毕竟要把陈年往事说出来,需要费点脑细胞来组织语言,而我现在不是很想因为你们而动脑——”
她拖长着尾音,作出一副慵懒矜贵的模样,左右活动了下肩膀和脖子,眯着桃花瓣般的双眼,饶有趣味地打量起两个人。
“所以你还是不愿意说?”男人问。
“不,”她耸耸肩,圆润的肩头在蝴蝶骨的带动下扇了扇羽翼,“入乡随俗,尊重你们。”
“那请你说吧。”男人摊开右手心,满掌老练的茧子映进她的眼底,“如实陈述,请。”
“确定?”
“确定。”
她笑得更深了。
她坐起来,立直腰板,缓缓地、平和地启唇:“他吃了药以后就倒了。为了好捆绑一点,我先用鱼线把他的手脚绑到背后,再用粗麻绳绑成嗯……好像是叫驷马攒蹄式吧。”
“绑好后我就把他搬到车库中间,放在提前挪好的那个矮桌子上面,接着按照比对的长度,将绳子和天花板的挂钩牢牢系住。我拉了好几次,确定绳子不会松开后就安心地把桌子给挪开了,换成他捡回来的一个很大的观赏鱼缸。放满水,看着他上下沉浮,慢慢地溺死。”
“那时候你才十二三岁,怎么可能搬得动一个成年男人?”
“这个嘛……”她想了想,不自觉时,眼中乍然流露出的仿佛不属于她的温柔,好像再撼世的雕塑也会因为岁月和情怀而生出心动。
就算是柔情似水的她也是绝美的,我的心为之脉动着。
她轻笑一声,收回不该有的柔软情绪,不再说下去。
“因为什么?”男人忙跟着说:“你尽管如实说。”
十二个多小时的审讯,当她愿意说开始,他便有种已经不在乎先前她打过多少哑谜,能一字不差的交待出来,就算是谢天谢地的念想。
她仿佛看穿了男人的转变,身体稍稍前倾,双臂架在小桌子上,神秘莫测地答到:“因为我得到了帮助。”
“共犯?”
“我的死神。”她咧嘴一笑。
我的心跳随她扬起的嘴角漏了一拍。
我不由得记忆起她的那个问题,下意识开始想、开始思考、开始质疑——死神,真的存在吗?那个从她口中说出的,她的死神?
男人和女人同我一样愣住了,放大的瞳孔和下意识卷起的眉心,证明着他们也一样在想、在思考、在质疑。不过我猜测,他们所质疑的大概是她这句话的可信度。
时间约莫被遗忘了,她稍稍嘟起水润润的红唇,搅乱一屋子的宁静,“你们这样很不专业诶,明明这么想知道我的故事,却开小差去了我的问题那里。”
男人先女人一步回神,拿起面前的一张纸,轻咳作了作样子,“为什么采用驷马攒蹄式?你不曾受过专业的教育,自首供出的车库里也没有任何这方面的书籍,但找到的那条绳子打法却十分的专业。可别说又是你的死神教你的。”
“不……”她忽而极慢地回复,语气又轻又快,像是呼气那样轻飘飘的,仔细琢磨,仿佛能够尝出些许的力不从心,宛如一缕鹅毛飘飘然从云端跌落。
我本以为她会继续说下去,但她就此没有再回答,整个人好似又回到了在提及“父亲”前的状态——世间最最逼真、最最完美的雕塑艺术品。
女人见她的状态,满脸嘲讽,抹了绯红的嘴角不能自已地扬起:“怎么不说了?不会是想不到理由了吧?”
“刘书晴,你先出去。”男人不满女人的态度许久,心知是作为一个新人陪着审讯了太久,早没了心性,才耐着厌恶说出这一句。
被唤做刘书晴的女人愣了一下,有些生气地瞪了眼男人,可碍于他们之间变相是属于上下级的关系,也就稍微摆摆脸谱,转头就听话地三两步离开了审讯室。
男人目送着女人离开,心想可算送走了一尊佛,哪知回过来直接对上她戏谑的笑容,一下怔忪,宛若方才种种只是身心俱疲时的一场幻觉。
但我知道那不是幻觉,然而真假的映象模糊成一团,似乎是她故意营造的幻觉,又似乎真的是幻觉,我分不清楚。
“是他‘教’的。”她说,语气里失了一半的力量。
“他是谁?”
“我的父亲。”
“你的父亲?为什么教你这个?”
“为什么?”她意味不明地挑挑眉,“答案在后面的故事里。”
“好,那下一个问题,”男人淡然地接受了她的回答,“你给他下的药?”
“不,”她轻轻摇了摇头,“他失眠,那是他每天晚上都会吃的量。”
“你是说他每晚需要靠药物入眠?”
“嗯哼。”她雅笑着点头。
男人一下皱起眉头,起身绕到她面前把地上的纸捡起,扫视两眼,便快步走出审讯室。他弯腰那刻恰巧挡住了照着她的灯光,她隐入墨色,如同死去经年的泥塑。
大概几分钟后,男人神色异常地回来,将纸略重地拍在她的面前。
他刚想开口,她便笑盈盈地抢答:“我是个对杀人上瘾的罪犯,每晚都需要借助药物入眠。”
她说的前半句是舆论对她的描述,后半句是个人资料上经过专家诊断后原模原样的话。
“怎么做到的?”
“你说呢?”她露出怜悯的目光,似乎对于与她谈话人的思维很是可惜,“一个屋子里就两个人,非我即谁?”
“倒是上天帮忙。”男人咬着牙无奈道。
“我的荣幸而已。”她客气着笑笑,月牙的倒勾尖上随着之后的话语染上凌锐的清浅讥笑,“不过嘛,我得纠正一下你们的判断。”
“什么判断?”
“我,”她顿了顿,“是一个每天都需要借助生命与鲜血,以获得快乐和安眠的行、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