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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宝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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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当年呼啸过的风声———

    “殿下,活下去,裴将军会来接你!”

    素秋姑姑含泪将他推进地道里,转身回了冷宫,她说她要为母亲报仇。

    他沿着地道拼命地跑,终于出了吃人的大齐皇宫,穿着破烂的衣服流落街头。

    饿了就去城隍庙偷贡果,一边嗑头一边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半年。

    最后他是被一个英武的男子找到的,男人常年提剑练拳,轻而易举地就将他抱起来。

    他正准备咬上去,就听见男人说话的声音。

    “方觉,我是舅舅。”

    他的舅舅,西夏左武将军裴仲羽。

    他们计划去宫里营救素秋,却被大齐贵妃沈婄发现踪迹,被人追杀,只得先返回西夏。

    途中裴仲羽为他讲了很多十年前的事。

    当年,大齐求娶西夏敏文长公主,陛下不舍其妹,便指了裴家女儿入齐和亲。

    裴家一对双生花,妹妹裴相玉因不舍姐姐远离故土,主动请缨结邦大齐。

    结果没想大齐后宫尔虞我诈,裴相玉生下三皇子不久后就被陷害至冷宫。

    又因贵妃沈婄无所出招致妒恨,有了此难。

    “从今往后不能再叫崔方觉了。”

    裴仲羽思忖过后为他取了个新名字,“叫尚卿,做我裴家儿郎。”

    可惜他还是死在了回西夏的路上。

    沈婄命人埋伏在途中,他为了保护自己,被人围剿,自己幸得已成为皇后的姨娘派兵营救。

    耳边呜咽过带血的风,从此世上便没了崔方觉,只有左武将军裴仲羽独子——

    “裴尚卿!!”

    裴尚卿睁开眼,就看见时灵渔顶着鸡窝头,捧着那本《尔雅》尖叫,他顿时就从梦境中撕扯回现实。

    “怎么办,我只是小憩一会儿,天怎么就亮了!”

    时灵渔睁大了眼睛往书上扫,恨不能整个头都埋进去。嘴里喃喃个不停:“死定了!我死定了,我一定死定了!”

    她顶着乱发闭眼念经的模样有些吵,一点不像娴静内敛的大家闺秀,但裴尚卿并不觉着烦,反而驱散了梦中的阴霾。

    气氛是久违的心安,他怔愣看了很久。

    时灵渔欲哭无泪,没想到成为公主,依然摆脱不了小考大考的命运。

    她正想抱怨几句,抬头就看见裴尚卿低沉的模样,漆黑的眼,显得这张隽秀的脸冷峻异常。

    “尚卿,我吵着你了吗?”她不由得放轻了声音问道。

    时灵渔也弄不清对裴尚卿是什么感情,就像是自己一个人快迟到了,拼命往目的地赶,突然发现还有另一个人穿着相同的衣裳,慢悠悠在身后走,是难以言语的心安。

    此刻的他令她有些害怕,害怕下一秒他就不在了。

    裴尚卿常常能听见她忧虑的声音,这次从徽州回来过后更甚,他不知道她在顾虑些什么,看他的眼神仿佛他即将死去。

    此刻她呆呆地缩在床角,小小一只仿佛下一秒就会被人抛弃。

    他缓和了神色,安慰道:“没有,公主不要害怕,林太师年岁渐长,不会和小辈计较的。”

    见他那样说,时灵渔内心才踏实一点。

    “公主殿下,陛下口谕,宣您进宫。”茗香听见阁内的声响,在外唤道。

    时灵渔内心咯噔一下,没想到“风雨”这么快就淋在她身上了,自己都还没准备好。

    想起林太师看她那吹胡子瞪眼的样子还有手里的戒尺,她咽了咽口水,认命地下榻。

    宫女们鱼贯而入,为时灵渔打理妆面,玉涡色的曳地望仙裙无风而动,为她添了几分不染纤尘之美,腰间的水绿色宫绦由花结串联而成,每一个花结都环环相扣,错落精致,又为她增添几分娇俏。

    眉若远山,眼如新月,如果忽略她脸上的苦色,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裴卿,要不你陪我一起吧。”不知何时她已经坐到了榻边,四周的宫女也已经退下,她软着声音哀求,“林老师曾经赏过我戒尺,我怕怕的。”

    她讨好地拉了拉裴尚卿衣角,一双新月眼扑扇扑扇地,精致小巧的下巴往下是修长的颈脖,裸露出一片细腻如脂的肌肤,胸脯随着呼吸起伏,再往下……

    裴尚卿连忙别开眼,轻轻推开她:“离下朝还有半个时辰。”

    时灵渔立马笑弯了眼,起身让他。

    “五年了!半分长进没有!一点不肖似其母!以后出去不许说是我学生!”

    声音在上恩殿内回荡,劈里啪啦一顿说教,如果再离得近点,林太师的唾沫星子保准喷到她脸上。

    时灵渔悄悄拉了下身侧裴尚卿的衣角,向他挤眉。

    时灵渔:这就是你说的年岁渐长,文弱书生?

    裴尚卿无辜眨眼:人的忍耐也是分等级的,臣也实在难以理解,昨晚上的时间是被公主吃了,居然一句也背不出来。

    时灵渔一哽,认栽埋头。

    “老夫学生遍布西夏,唯有一个芃阳令我心力交瘁,她母亲敏文可是我最疼爱的学生啊!如今倒像是我没教导好她,老夫悔矣恨矣!”

    时灵渔只觉像是万箭穿心,闷声巴掌打得她的脸火辣辣地疼。

    林跃清一身素青长袍,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腰间配带鹅黄香囊,年逾七旬依然精神抖擞,说到痛心处邦邦在胸前敲击两下,唬得赵斛连忙上前扶着他。

    “老师何必与一个小女娃……”赵斛在一旁陪着笑脸,被林太师一瞪顿时闭嘴,递给灵渔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陛下不必为她求情,臣悉心教导,不过是想让她成为一个真正的公主,”他看了一眼堂下的灵渔,失望叹道:“如今看来是半分可能也无!”

    林跃清推开赵斛的手,顶着花白的头发跪下,欲语泪先流。

    “臣恳请陛下收回芃阳公主宝印,降为郡君。”

    赵斛未说话,林跃清言辞激烈地劝道:“陛下当年就不应该破列晋芃阳为公主,第一她只是皇室宗女,第二她并无伟绩,第三她并不能为您带来任何荣耀。”

    “臣一路从大齐走来,百姓们谈起她无不摇头,以至陛下的名声都给她拖累了,芃阳,她绝不可能做好一个公主!”

    时灵渔坐在齐思水榭,面前书桌上放着的正是那本《尔雅》。

    她趴在桌子上,林太师在上恩殿说的话还在她脑海中回荡,心里还是很难过。

    “阿渔。”

    时灵渔赶紧将头转至一侧,不想让人看见她难堪的模样。

    赵斛轻轻走上前来坐至她身侧,看见她压着的书笑道:“这么认真呀。”

    时灵渔赶紧将书一抽,护在怀里。

    “林太师说的,你不必放在心上,好苗子在成才的路上有了偏差,好老师难免言辞激烈了些。”

    “舅舅不用安慰我,错了就是错了。”瓮瓮的声音传来,臂弯处圆圆的后脑勺平白显得有些凄惨。

    赵斛难得见她蔫气儿,失笑道:“真的,舅舅一言九鼎,可不骗人。”

    “我当年还常常被他骂呢。”他提起往事有些唏嘘。

    时灵渔擦了把脸转过头来。

    赵斛一身明黄朝服未褪,双眼比两年前更显疲态,额头处因为上朝时间太长被冠旒箍出一圈红痕,此刻笑着,脸上被压出两道褶子。

    “所以被他教训实乃小事一桩。”

    时灵渔搓着衣裳,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羞愧地低下头:“舅舅,其实我难过的不是被老师骂。”

    她抬起头,眼中闪着泪,“是你为西夏已经这么累了,还要因为我被朝臣百姓指点。”

    她一抹眼泪,郑重道:“舅舅,我会将公主宝印还回来。”

    赵斛笑了笑,只摊开左手递给灵渔,灵渔不解,迟疑着将手中的《尔雅》递上。

    赵斛将书卷成棍轻敲她的脑袋,丢在一旁,灵渔揉着痛处,这才发现他掌心大大小小的烫伤疤痕。

    “知道这是什么吗?”

    灵渔摇头。

    赵斛看着手上的伤,一脸释然:“这是上恩殿的蜡烛烫伤的。”

    赵斛无疑是西夏史上最勤奋的皇帝,他嫌弃上恩殿烛火不够亮,而手握蜡烛批改奏折,落了一手烛泪也不愿放手,烫了一手的伤,

    他手上的疤痕,有些已经很淡了,像是被人敷过药。

    灵渔泪眼朦胧间,听着他些微哽咽的声音:“你母亲以前因为我这个习惯常常训我,又心软地为我找消疤的偏方…”

    “沅沅,可是我最疼的妹妹…”

    当年赵斛被齐王诬陷暗操科举,被关在东宫准备三司会审,御史中庭是齐王的人,是敏文公主赵沅为兄长平冤在上恩殿外长跪不起,最终感动陛下,陛下亲审,这才救下赵斛性命。

    “你母亲在风雪中长跪伤了身子,太医诊断将来或许无法生育,后来大齐皇帝求娶,舅舅又怎能放任将来没有子嗣依靠的她,孤身北上。”

    他说着垂了头,在暗处偷偷抹了把泪。

    “你母亲不知喝了多少药,受了多少苦换回来的你,”

    手忽然被人紧紧握住。

    “阿渔,你从来不是累赘,你是舅舅的骄傲。”

    时灵渔咬紧了唇,眼里闪着泪。

    “可是我恐怕永远都成不了母亲的样子。”

    她的内心一团乱,她从来只想怎么阻止男女主见面,改变自己身死的命运,完全没准备好做一个公主。

    “看破别人很容易,但是看破自己很难,阿渔,不要抗拒你公主的身份。”

    赵斛一句话就指出了她的弱处,她脸色苍白艰难道:“或许我真的成为不了你期待的样子。”

    赵斛笑了笑:“但那也是时灵渔努力过后的模样。”

    明台忽然澄清,往日里的疑虑像是被人拨开重重迷雾,从刚到这个世界的迷惘,再被人牵着一步步走出,仿佛整个人重生于这天地间。

    时灵渔笑得从未如此放松,看着赵斛又想起刚才殿里的话,她忐忑道:“舅舅还收宝印吗?”

    “不收了,朕与林太师打了个赌,灵渔,舅舅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赵斛大笑,气氛终于不再消极。

    灵渔也笑了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会努力不让舅舅丢脸,多谢舅舅为我说好话。”

    “唉,这就谢错人了。”赵斛摆摆手,笑道:“是裴尚卿为你求的情。”

    时灵渔一愣,内心一阵悸动,她好像意识到什么慌忙起身。

    “他在观星楼,公主,去找你的驸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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