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她跟着小丫头七拐八拐的头都晕了,才走到一处花池旁竹林亭子边,清幽雅静,旁无杂声。她停了有一会了,青衣妇人才姗姗来迟。
“姑母。”羽上立刻要跪在地上拜三拜;
“梨落。好孩子,苦了你了”青衣妇人忙扶她起来,不禁潸然泪下,红了眼眶,“你还叫我一声姑母,我很欢喜。”
“姑母,我很好。”羽上慢慢站起来,拭去姑母的泪,“只是,你为何来了这,倒平添了许多伤心。离云的死……她。”
“我这辈子没福分,身边的女儿们都……一个个都……不想怎么连你也入了这虎狼窝了。”她一阵捶胸顿足,“离云她没福分,白白地……白白地在王府断送了性命,我本不想来……可有日听你海家叔父和我家的闲着谈天,我听了话茬不对……是追着他问了半日,他方才肯松口。我实在不放心你,这才来这,不然断不能来。”她的话断断续续,时不时要抹抹眼上的泪。
江姑母与羽上的母亲和古月姑姑是至交,只是后来先帝处死白佳期一族,也重伤了江家不少。
她心里明白李厘害死江家一条性命,可自己又还做了李厘的侍妾,不管怎样安抚,姑母也不会放宽心。她细细盘算给姑母听,若不是离云妹妹横死,江老太爷急火攻心,慌乱无意中助力了李厘许多,索绰络如此根深叶茂的,不会如此轻易被拔掉。
“离云妹妹死的蹊跷!”
“她的事,你不计较,也不必深究。只是她没有福分,做不得这王妃。”江姑母的手很凉,微微发抖,紧紧握住羽上的手,不住地掉眼泪,却不愿多说一句。
做不得这王妃。便要因此丢了性命吗?罢了,她本想再开口问云姐姐的事。可话没出口便被她咽了下去,想问又不敢轻易问,怕引得姑母伤心。
到最后,话团在嘴边,叠成一句,“我在这挺好。”
“你在王府,能保全自己最好。千万别被他拿捏了,什么空话鬼话,你都不要信!若有什么委屈,便偷偷来找姑母。”
“梨落深知姑母好心,本不该推辞,只是,我如今这般身份,若与姑母有牵连,怕连累了姑母。”
“你这么什么话,”江姑母细声轻斥,“想你周岁那年喊我了一声姑母,”她笑着震落了泪珠,“我便要想着,我该护着我侄女一辈子。”
“姑母大恩,梨落无以言谢,更是无以为报。但愿来世,能报答姑母大恩。”
“你父亲的事,这世间都是有定数的,你也宽心。”
说到她身上,她只轻飘飘地回了一句,“我知道。”
“好孩子,你是好孩子,只是我不能与你多说话了,”姑母红着眼轻叹一声,“那李厘在我身边插了好几个小丫鬟,要防着我,估计怕我和你说闲话,我不管他,我只顾着你。”
“姑母这般想,便是最好的。”
“你也要多保重。”
宴会已然开始,冷烟丝丝,暖香漫漫,红裙翩翩,翠袖淡淡,钟鼓幽幽,琴筝涔涔。
宴上给女眷们排的流水席,亲近的姊妹挨着坐在一起玩笑谈天。
贺家三姐妹窝在一起谈天说地,时不时感叹被困宫中的姐姐馨兰悲惨孤寂,商量着何时一起进宫;林家的林华衾有些酒醉,拉着沈家妹妹说要给清瑶找个世间最好的夫家,惊得沈清瑶连连捂嫂嫂的嘴;海杏惠则巴结讨好着陈娆绾,说尽赞美好话,笑都要溢出来了;王夫人硬拉着郑夫人贺夫人们问她们家儿子的事,听得郑夫人皮笑肉不笑地慢慢应着,贺夫人直接找江夫人一起吃茶;陈莺言和暖儿阮阮一同安好谈笑;余淑仪则坐在主位,时时有丫鬟出来报些出错的事务。
“你终于回来了,淑仪找你好久。”和香正吃着鲈鱼脍,又给她递上一只调羹。
“找我做什么?”羽上坐好,接过调羹,也尝了一口鱼脍,刚吃一口。
余淑仪走了过来,“王爷叫你过去,但不知何事。”
得知是李厘来叫,惹得和香一阵臭骂。
她还得安抚完和香,又只得放下刚拿到手的调羹,心中忐忑,怕是江家姑母找她聊天的事传到他耳朵里面了。跟着淑仪穿过偏殿却又停下了,春戈和雪刃在一旁侯着。旁边是一套华贵衣裳,又放着铅华脂粉,金珠玉钗。
“怎么?”她驻足不前。
“桃花面,柳叶眉,丹凤眼,樱桃口。”余淑仪抿嘴一笑,“王爷要把你打扮成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妃才算罢休呢!”
“姑娘体谅王爷,就当是陪王爷演戏了。”春戈扶着羽上坐下。
她被说的一头雾水,只跟着她们出了偏殿,便成了枝袅袅亭亭的远山芙蓉。
肤似冰雪,眼含星河,一笑似弯月。
桃花眼内藏琥珀,樱桃唇角携梨涡。
金雀钗,玉珠簪,闲走敲钗环。
云髻峨峨,容姿灼灼,细腰纤纤。
轻颦双黛螺,举止多娇媚,可教天子怜。
“妹妹本就生的美,这一打扮便似人间仙子了,瞧这楚楚动人的可怜样。”淑仪笑着夸赞道,“一会就听王爷的,王爷让你做什么便做什么就是了。”
“是。”
走过月郎长廊,到了正殿处。大殿之上,坐在身着紫衣华服的李厘。底下坐着的,个个都是有功之臣,东图的中流砥柱。她瞧见了沈家哥哥沈清鹤,韩家公子韩云礼,贺家公子贺寻川,个个熟悉。直到她见了席间坐着位白衣玉冠的俊俏公子,头再没敢抬起来。
雪青梅纹蝉翼纱,兰紫银绣软烟罗裙。黛紫的纹绣处缀着蔷薇辉石,步摇嵌的珍珠翡翠,簪上镶的碧玉玛瑙,珠光宝气,熠熠生辉。已经有快七年了,自己被抄家后,再没怎么接触过珠宝绸缎。宝石坠得头皮疼,绫罗滑得不愿沾身,浑身难受得很。
水晶珠帘逶迤倾泻,帘后,有人披纱抚琴,指尖起落间琴音流淌,或虚或实,变化无常,时而似幽涧泉流呜咽,如美人啜泣;时而似山涧飞流空灵,如伶人轻笑;时而似瀑布强流磅礴,如猛兽咆哮;终,水流穿层峦叠嶂、暗礁险滩,汇入波涛翻滚的海,复归平静;那悠悠余音,又似鱼跃水面偶然溅起的浪花。
曲子许久不弹,有些生疏,这还是在繁烟楼学的,幸而在玉楼时不时练着玩玩。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他撑头看着,接着那手慢慢攀附往她的手上,“这妆上的倒是极美。”
“小心我切了王爷的手。”她面不改色地不耐烦道。
“切就切吧!”他反倒凤眼生笑,“我的美人怎么突然间火气大了?”
“王爷这一叫,可是晾凉了我的鲈鱼汤。”
“不妨事,我这也有,你一会儿,可以坐我怀里,我亲自喂你吃。”
“王爷好意,妾身心领!”她咬着牙切完,甩手便要走。
“王爷又得美人了!恭喜!”一位的一身横肉,大腹便便,豹眼虎须,知命年纪的男子豪爽夸赞间带着几分不怀好意。
“安老侯爷好眼力,我院里容貌最好的,便是这位了。”他一把拉住她的手,揽入怀中,轻声笑道,“安壑山这个老狐狸都夸你,这你怎么好贸然离去呢?”
“你可别得寸进尺!我这张脸,也是有人能认得了!”
“你的妆可也是白化的?”他揽住她的腰,接着吻了一口,“而且,认得又如何?如今在本王身边,谁敢动你?”
她一拳轻锤他的胸,“你真是,现在不认得的也要认得了。”
“梨儿非要驳我的面吗?”
“王爷非要下我的脸吗?”
底下的人则窃窃私语,议论纷纷,肖安一派的权臣不以为然,依旧吃喝玩笑;老臣们暗暗斥责王爷纵情声色;新贵们则低头当无视发生,不管不顾。
“风动荷花水殿香,姑苏台上宴吴王。西施醉舞娇无力,笑倚东窗白玉床。”一位竹青云纹衣衫的男子站起来,剑眉星眼,举杯行礼,“今逢王爷寿辰,王爷也有如此雅兴,微臣敬王爷一杯!”
李厘没搭话,只是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可左手还揽着师羽上的腰不放。
羽上认出来了,是沈家哥哥,如今的吏部尚书,沈清鹤。那个本该与云姐姐成亲的男子。
“微臣佩服王爷!”那男子并未坐下,接着道,“古人皆夸赞,柳下惠坐怀不乱,今日一见,方知王爷也是如此。”言语不卑不亢,话间却好似带着刀剑。
“向来听闻沈大人博学多才,学富五车。不想如今这指桑骂槐的功夫也是涨进许多。”
“微臣怎敢讥讽王爷?试问如今朝廷之上,谁能有王爷如今这般位高权重?”
“哼!”李厘冷笑一声,正欲开口,突然感觉,左手的衣袖忽地被人拉扯一下,慢慢地垂下眸子望向她。
“别和沈家哥哥斗嘴。”她躲在李厘怀里,埋着头,眼里皆是水波,涟涟泛着恳求。
“是你的沈哥哥想骂我的,你怎么倒心疼起他了。”
“沈哥哥是规劝你。”她声音愈发微小。
沈家哥哥也太咄咄逼人,一点求情的余地也不留给自己。
他那搂着腰间的手不免更紧了些,蛮横地将羽上的双手缚在一起,抓在手里,往她腿间一放。随后故意大声道:“本王的羽儿既说沈大人在规劝本王,那本王怎能辜负沈大人地好意呢?”
那沈大人眉间闪过一丝不快,但又却是转瞬即逝,随后依旧是那一脸正气的模样,不卑不亢地坐下。
贺老丞相清咳一声,贺家公子立刻会意,举酒助兴敬王爷寿辰,底下有恢复刚刚快活的气氛。
“梨儿现在可满意些了。”
“你现在放我回去,我便满意了。”
李厘轻笑,塞给她一盏新酿的橙酒,让她退下。眼睛却瞟见席间离开一位白衣公子。
“还以为什么大事,就切个破橙子,他还有脸让你跑一趟。偷偷把他赏的卖了吃酒才好。”和香撤了她凉了的鲈鱼羹,换了热腾腾的冰糖燕窝粥。
“鲈鱼羹那么快就凉了?”她生气地塞进一口燕窝粥,“算了,我们不与这等人计较。”
“你的话怎么变刁了许多。”
“那是,跟了你这些时日呢!”
二人熟练地斗起嘴来。
“刚听了许多说余姐姐闲话的,说她是妾室,做不得主位。呸!”
“不必管他们,随他们怎么讲,依旧是得看着余姐姐做着主位,吃她们的羹汤。”
“姑娘的橙酒看着不错,可否容我讨一杯?”说话间,那位黛蓝衣裳的贵气妇人走了过来,身边跟着二三位丫头,“想必这位妹妹就是王爷心尖上的人了,果然生的美艳动人。”那黛蓝衣裳的女子看她生的花容月貌,头着满头珠翠,穿着锦衣华服。刚来时还只是一身月白淡青,再回来便是满身朱紫。
“夫人这话说的折煞我们了。”羽上见状立刻行礼。
“你是王爷的人,理应我给你行礼才是。”
“林夫人来此,所为何事?”
“无非闲聊几句,如今嫁做人妇,能说的不过是家长里短的一些事。”
“听说林夫人是从南边来的京都,南边是中原地界,镇守不易,林将军自然功不可没,林夫人也是玉叶金柯,可怎么感觉夫人总有些闷闷不乐。”
“初来乍到,忙着操持家中之事,还要熟悉许多规矩,难免疲惫。”
“王府里有位余姐姐,虽与夫人不同是北边来的,但也是北漠草原养大的,若与夫人闲谈一番,定能做知音至交的。”
“姑娘说的我倒真想快些见见了。”
“夫人记得台上做了主位的女子,便是王府里的余姐姐了。”
说罢,林夫人的脸色也不对了。羽上一见,即刻也冷了脸。
“你们都自顾自地说自家的苦楚,怎么看到别家的,却又要嫌弃起来?怎么?一边恨人有,一边笑人无?”她不动声色怼得这人哑口无言。
林华衾在一旁一言不发,脸色愈发难堪。
和香则收起看戏的脸,故意刻薄道:“林夫人是从南方孤身一人来的,可还是尊贵嫡女,来这变作了正头夫人。余姐姐也是孤身一人,又是庶女,只能做王爷的侍妾,比夫人还难,可却将王府打理的井井有条,为何有的还要咄咄逼人在意名分尊卑?”
“你胆子那么大?敢说尚书夫人?”一旁的丫头不免生愤懑。
“她吃醉了,夫人恕罪,妾身扶她去休息。”羽上忙连跌带扶地拉走她,离了席面。
旁边的小丫头不忿着,“一个王爷身边的侍妾,就如此张狂!”
“厉王是什么样的人,他身边的自然也是什么样的,少见多怪吧!”林华衾冷着脸走开。
走到一处僻静亭子,两人在廊前坐着吹风。
“我只是随心说一句,你怎么也?”羽上埋怨道。
“我吃醉了,她也要和我一个小小妾室计较吗?”她赌气着道,“不喜欢她而已,一会子来个人,那这饭还要不要吃了?咱们和她们能有多熟悉?不如回我的风兰厢,让小厮丫头把饭送来。”
“不可,若让人知道又要多嘴,倒好像是余姐姐没做好似的。”
“他一句话要过寿,害得全府上上下下都要跟着忙活,淑仪忙了多少日了。”
俩人坐在廊上,云飞来遮着月,星也没几颗。廊前是荷花池,残夏已过,秋岚渐起。
“寒潭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羽上看见了时不时飞来的鸟,忽地没由来地吟了一句。
“你怎么突然吟起来这般悲戚的诗来?”
“若有一天,你可以逃出这厉王府,你会去哪?”
“你也吃醉了?”
羽上一把将和香的手贴在她自己的脸上,眼弯成月牙,嘴角露梨涡。和香倒是被她逗笑了,而后沉下心细细想了许多,随后开口道:“去深山里,采山花酿酒,取雨雪煎茶,看四时花开,焚香静心,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了此残生?你不过才二十几岁,就要了此残生了?”
“你不说我都忘了,我才二十几岁,”她轻笑,眉间微微一皱,又望向天上那一团冰,若有所思地吟咏着,“四两玄参三两松,麝香半分蜜和同。丸如弹子金炉爇,还似花心喷晓风。”
“你怎么了?你怎么……”她伸手去抚和香的脸,“你怎么了?”
“我?”她伸手去摸,才发现眼中涌出一股温热的液体,才发觉自己竟流泪,随后哭笑不得地带泪笑道,“我没事。这是《宋全诗》中的一首《清真香歌》,是一首香方的歌诀。”
她抬眼又看了那颗清冷泛寒光的月,“我想以后,我要把我知道的香方写成书。你呢?”
“我?不知道。可能回中原找我妹妹,或是回中原安置地产开酒楼药馆,或是……”
……什么都好,她想去找玉彝和玉奴了,她想回那个烧的一干二净的玉楼了。只要自己悄无声息地离开,没人抓得到把柄,李厘自然也拿自己没办法。
况且,自己手里还有钱。只要打听紫苏过得如何,自己便走!
“回中原?可惜你是回了中原,不然我定要去找你的。”
“既然如此舍不得我,那不如与我一同回中原。”
二人说到这不禁笑起来,不知是在笑自己想的完满生活,还是在笑自己的异想天开。那一刹那间,羽上真切地见到廊间走过那位在大殿上坐着的白衣公子。只一眨眼,他便出现在自己眼前。
眉似墨,肤若雪,齿如齐贝,唇如激丹,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银雪白衣,谦谦公子。
“这是后院女眷用膳的偏堂,公子可是走错了路?”和香护着羽上在身后,丝毫不客气。
“我,”那白衣公子勾起唇角,眼冷冷淡淡地只盯着羽上不放,“在下偶然在殿外捡到一方帕子,想来只有这位紫衣姑娘去过大殿上,本想追上姑娘,不巧跟丢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白绸子角绣着一朵粉白玲珑的梨花,“正是巧了,在这碰见姑娘了。”
羽上静静看着他,那方帕子,她并不认识。
和香在一旁小声插嘴:“这位是刑部的尚大人。”
刑部?几年不见,尚函聿升官这么快?安壑山身边的一个家奴,摇身一变,成了刑部的大人?
“正是我掉的,谢谢公子!”她自然地接过手帕,轻轻弯了下腿,权当是行礼了。
他垂首轻笑,正欲走,却又回头,道:“对了,在下有句话想送给姑娘。”他抬眼细细看了她几眼,眼中只是冷厉,开口吟了一句诗,“玉钗重合两无缘,鱼在深潭鹤在天。”说罢,雪衣离去。
待他走后,和香才抓住羽上的手询问,“你认得尚大人?”
她只是轻轻摇头。
她是认得,可那句话分明是要她不必再与他相认了。
玉钗重合两无缘,鱼在深潭鹤在天。
得意紫鸾休舞镜,能言青鸟罢衔笺。
金盆已覆难收水,玉轸长抛不续弦。
鱼在深潭鹤在天,这是说如今我俩云泥之别?
覆水难收,续弦已抛。这是要过河拆桥,翻脸无情的意思?
亏得留了那块京白玉的玉佩。那,既然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自来古人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