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第171章
伦敦在这样寒冷的雪夜,正沉睡在燃着温暖炉火的房间,摇曳于梦境的国度。毫无生气的城市像是装填着一个个缺口的陵墓,点缀在珠宝一般五光十色的灯火之中。
我裹紧了身上的长袍,飞快穿过那些冰冷的街道,就像是逃避某种无形的监视。黑洞洞的窗户如同死去的眼睛,从林立的高楼上俯视着规整空旷的路面和被白雪掩埋的街灯。偶尔有醉汉打着寒战靠在墙壁上昏昏欲睡。在我经过的时候,半睁半闭的眼睛里也像是出现了鹰隼一般的光芒。
我沿着托腾汉宫路一直走到灯火通明的牛津街,那些如影随形的目光才减少了一些。我喘了一口气,看着精美的铁质路牌上一个个的名字,努力回忆着脑海中残存的伦敦,才发现这里已经没有半点记忆里的模样了。
璀璨的灯光和路边连片的玻璃橱窗相映成辉。波普风格的广告上,女孩们将身体扭成各种性|感的姿势,展示着她们橄榄色的身体和包裹着臀部的亮粉色迷你裙。漂亮的金发打理得蓬松柔软。发尾像是被橱窗上凝结的冰珠打出了漂亮的小卷,披在散发出光泽的肩膀上。浓郁的彩色眼影和白皙的皮肤显露出生机盎然的热情。
我的面容被灯火投射在女孩们笑容灿烂的脸上,苍白忧郁,像是一张古老的黑白照片。我忍不住停下了脚步。一直不远不近跟在后面的格雷博克沙沙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灰白的毛发被闪烁的彩灯染成滑稽的红蓝色。
这是一栋名叫约翰—路易斯的百货大厦。橱窗里璀璨的灯光即使是午夜也兢兢业业地照耀着,向飘落的雪花和幽黑的天空展示里面华丽的长裙。裙子用能折射出彩光的布料做成,裁剪简单利落,被摆在了模仿月球环形山的布景上。
模特脖颈上厚重的项链发出的奢华光芒,穿透玻璃落在了我的身上,让黑漆漆的旅行斗篷多了一点迷离的色彩。就连我眼底与生俱来的阴影都仿佛和麻瓜女孩们一样,变成了某种时髦的妆容。但橱窗里倒映出的那双眼睛,仍然漆黑一片,不能反射出一点外界的光茫,透出格格不入的腐败。就像记忆里麻瓜们在战火中狼狈的光景和灿烂朴素的善意,都带着被历史淘汰的破败,和这个熠熠生辉的世界越来越遥远了。
我在心底计算着时间,等到格雷博克冷得开始舔舐爪子时,打算尝试幻影移形离开。但身边却传来了一个女孩沙哑的声音,“真漂亮,不是吗?”
我看了看空荡荡的街道,意识到她是在和我说话,下意识地转过头去。两英尺之外,橱窗里倒映出另一张盯着那条裙子的脸,涂着不均匀的黑色唇膏,嘴角挂着玩味的笑容。
我不得不收起了没来得及使出咒语的魔杖,不悦地打量了一遍这个打断了我计划的人类。
女孩穿着和我一样黑色的大衣,黑色的漆皮鞋有着锋利到能够戳穿胸脯的鞋跟。没有半点广告里时髦女郎们的装束,和我一样看起来格格不入。我有些不那么讨厌她了。
黑衣女孩似乎没有打算得到我的回答,说完之后便自顾自点上一支香烟抽了起来。烟头的火光在冰冷的灯光中明明灭灭地闪烁着。
女孩惬意地突出几个烟圈之后,再一次缓缓开口:“我有个不错的去处,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她将没有抽完的半只香烟对准橱窗里,模特项链上宝石的位置摁灭,随手扔在了地上,朝我伸出手。长长的指甲上也涂着斑斑驳驳的黑色指甲油。
这并不是一个艰难的决定,无论有没有兴趣,那也许都是我唯一的目的地。我拍开那只微凉的手掌,表示自己并不打算做出手拉手这样丢人的举动。
“克劳迪娅。”女孩不在意地笑了笑,拿起放在地上的玻璃瓶,给自己灌下一大口,然后递到我的唇边,“能让你暖和一点。”
从透明的颜色和刺鼻的味道来看,那里面大概是半瓶伏特加。不过就算她递来的是毒药,我也一点都不在乎。
我接过来,也灌下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冰冷锋利的世界立刻旋转着变成了一团美妙的色彩。女孩的身影扭曲地伸展着,走在前面。我脚步虚浮地跟在她的身后。格雷博克也像是影子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了我的身后,保持着既不激怒我又不会丢失踪迹的距离。
我们两个漠不相识的人和一条灰扑扑丑陋的狗,在寒冷的雪夜里又走过了小半个伦敦。
克劳迪娅带着我去了一个名叫卡姆登的地方。
那里聚集着整个伦敦的怪人和自命不凡的艺术家。他们梳着锥子一样奇怪的发型,画夸张诡异的妆容。偶尔被推开的门里传来低沉的摇滚乐,和颓靡癫狂的气息。大大小小的夜店在深沉的雪夜里,也闪烁着张扬的灯光,丝毫没有其他地方的冷清。
克劳迪娅推开一家名叫“嗜血”的俱乐部的门。我有点不太理解人类为什么要给所有东西都雕刻一个名字,哪怕那是一块被当作墓碑的石头。但刚想张口嘲笑这个傻乎乎的名字,吉他和架子鼓的声音便从里面传了出来,直冲脑门。吵闹得让我忍不住捂上了过于灵敏的耳朵。
室内昏暗的灯光中,打扮诡异的哥特、朋克或者嬉皮士们聚集在一起沉浸在夜色之中。开门时有那么一两个人朝我们瞥了一眼,但看见拉着我胳膊的克劳迪娅,又很快毫不在意地收回了目光,仿佛没有留意到我身上奇怪的长袍。尽管它和这群人的衣服比起来的确已经庄重得能够参加晚宴了。
克劳迪娅进门后脱掉大衣和围巾,露出里面合群的紧身皮衣。纤细的腰肢和浑圆的胸脯被闪光的面料包裹得纤毫毕现。我打量了一遍这身火暴的装束。还没从眼前令人血脉喷张的画面中回过神来,便感觉到女孩丰润的黑色嘴唇贴在了我的嘴上,疯狂地侵占着,用凹凸有致的身体将我抵在了昏暗的墙角。
有那么十几秒钟(或者几十秒钟,撒旦啊,谁知道呢),我就像是被老汤姆扔出了破釜酒吧时一样,大脑之中一片空白。只有浓郁的烟草和甜腻的香水味道刺激着鼻腔。我甚至有些挫败地反思了一遍自己一向迟钝的反应力,才缓缓找回了对于四肢的掌控。
我想要推开这个鲁莽的人类。即使作为一个毫无下限的魔鬼,两百多年的时间还是让我觉得,自己完全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但紧接着辛辣的液体沿着她温热的嘴角滑进了我的口腔。
从嘴唇开始,我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它的刺激下缓缓丧失了对于温度和接触的感知能力。浓郁的酒精味道在我的大脑蒸腾翻滚,盖过了女孩身上陌生的香水味。原本嘈杂的一切瞬间变得梦幻迷离,仿佛置身柔软的云端。
我忍不住搂在那具身体的腰上,收紧手臂,想要将这些轻飘飘的感觉抓得更牢一些。
耳边似乎有满足的笑声,明明近在咫尺但是朦朦胧胧,像是隔着无形的玻璃,穿不透那层迷离的雾气。很快又有液体沿着口腔滑进了我的喉咙里,辛辣的触感就像是咽下了一大团冰冷的雪花。
雪花在胃里又被迅速冻结成伸出尖刺的冰锥,每一根神经、每一条血管都被生生划开,疼痛地想要抽泣。但还没等我来得及细细感受那些痛苦,它们便被融化在了渐渐温暖的神奇的液体里。所有繁杂的情绪,小心掩埋的痛苦和窘迫,还没来得及爬上我的脑海,便被翻搅成一笔色彩阴暗的颜料,逐层铺展在空白一片的画布上。
在那幅疯狂绚丽的画中,刺激着舌苔的辛辣,又变成了另一种浓稠黏腻、带着金属味道的液体。连同女孩湿润的嘴唇和她还没褪去的风雪的冰冷温度,让我掩埋在脑海深处的某种冲动,颤抖着睁开了眼睛。
俱乐部里旋转投下彩光的灯球,在这样隐秘的黑暗里,就像是绽放于天际的烟火,庆祝着那个已经错过了的一九六六年的到来。但那些暧昧不清的灯光很快被浓密的长发遮挡了,只零星露出来一点闪烁出血红色的光线,随着发丝的飘动缓缓湮灭在了不知名的角落。
我听到周围有人在哀伤地吟诵王尔德。他们在说着“肉|体有灵性的瞬间,感官会升华,而理智会堕落”,然后语调悲叹地向周遭的黑暗询问“肉|体的冲动在何处终结,灵魂的冲动在何处起始?”
那张近在咫尺的苍白面孔和眼窝中漆黑的阴影,在灯光离开后陷入了黑暗之中。当灯球再一次转动回来将它照亮的时候,描绘出的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有着令我眷恋的凌厉线条和刺痛灵魂的冰冷温度,冷漠而傲慢地矗立在黑暗的尽头。
灯球某一片上猩红的光芒这次出现在了头顶,但我却被他投下的阴影笼罩在熟悉的黑暗的一隅。而蜷缩在我记忆深处的那片黑暗是那么安全,那里没有抛弃、没有谴责,没有漂泊不定、没有得而失之。仿佛能隔绝一切只属于人类世界的痛苦。
甜美的花朵、阳光的灿烂在这样触手可及的黑暗之中,都显得贫瘠暗淡了。
我听到乖戾的声音怪诞不经地拉长了调子:“摆脱诱惑的唯一方法是屈服于诱惑。”
“屈服,屈服”台上神色阴郁的歌手在吟唱着。
“若抵制它,你的灵魂就会得病”那些争辩着艺术价值的青年们呐喊着。
我用力闭上眼睛,想要驱赶脑海中蛊惑思维的迷雾,又抑制不住渴望地吸入眼前这个人身体的味道。
清新的气息沿着湿润的双唇一点点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填满水池的甘霖。
有柔软的指腹落在我的眼皮上,像是要轻柔地拨开混乱不休的云翳。我于是顺从地睁开眼睛,看着头顶微弱的红色灯光闪烁着,随着吉他一连串疯狂的扫弦,落在了始终晦暗不清的眼窝里。让那双掩藏在阴影中的瞳孔,露出猩红的颜色。
“行动是净化灵魂罪孽的方式”我看到奈落到在鲜红的雪地里,古怪地笑着,瞪着灯泡一样布满血丝的的眼睛说道。
于是猩红的色彩潮水一般,从雪地之中流淌而出,将冰冷刺骨的大雪和穿透坟墓的血腥味层层隔绝,轻柔地包裹了我的灵魂,逼催着我陷入安全的梦境。
我抱紧了眼前的身体,沉浸在这个被打断的,带着对新年的伊始不知名期待的吻。就像无数次想要做的——渴望得近乎疯狂的那样,吞噬掉一切能顺着血液流淌进胸口的东西。
麻瓜们激烈的讨论进入高|潮的时候,女孩玩偶一般,软软地倒在了我的肩膀上。没有了长发的遮掩,在灯光扫过来时,露出一双失却了光彩的棕褐色眼睛。
所有猩红的颜色顿时消失在了嘈杂昏暗、烟雾缭绕的空气之中。而我的灵魂深处,骤然被打开的快要将我溺死的欲望,却被完完全全暴露在了寒冷的大雪里。不仅没有在空旷的环境中逸散分毫,反而让整个无穷无尽的空间迅速收缩着向我挤压过来,浓烈地快要将我碾成一团。
她不是我想要的那个灵魂。
低沉的打击乐和歌手嘶哑的呐喊在昏暗的角落里回荡着,酒精的味道连同灵魂的香气混和在口腔之中。黑暗里的每一个年轻又萎靡的灵魂都似乎在向我散发出诱人的邀请。他们纯净的大脑牵动着柔软的嘴唇,谈论着柏拉图的理想国和王尔德老去的画像。那些灵魂中精致的浪漫和唯美的迷茫是如此迷人的美味。但他们都不是我想要的灵魂。
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一直知道躲避这一切属于人类的痛苦和良心的责难的方式。不会有黑暗比黑暗的尽头更加绝望,也不会有苦难像带给我苦难的源头那么无情。
我也将头靠在女孩纤弱的肩膀上,紧紧搂住她柔软的身体痛苦地低吟出声,但眼眶却干涩得没有半点泪水。
那些涂抹在画布上的色彩构成的不是整齐优美的风景画,而是混乱漆黑的深渊。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让一切罪恶的欲望和破碎的梦境从头来过。
我开始在漆黑的夜色中流连在卡姆登每一家大大小小的有音乐和酒精的地方,又在一个个失去了灵魂的温暖怀抱中,头脑酸痛地迎接晨曦。
我爱那些病态的艺术家。
他们不像矫揉造作的哲学家,认为宇宙中存在着某种衡量一切的真理,穷尽一生去证明。他们欣赏一切美德和阳光下不能被提及的罪孽。他们没有道德上的同情,从不评价任何东西。他们是一群放荡不羁地在这个世界游荡的幽灵,为最美丽而无用的东西耗尽时间。
卡姆登是这群幽灵能够偶尔接触到世界,被活着的生物看到的地方。所以尽管对夸张的华丽摇滚和现代艺术没有任何想法,我还是留了下来。
最开始我会将那些被吞掉了灵魂的空壳搬出去交给格雷博克处理。但在发现他将尸体咬得面目全非、内脏横流之后,就放弃了这个愚蠢的想法,只给他们一个简单的隐形咒了。
麻瓜们的政府贴出了几张寻人启事,魔法部则连半个调查员都没有派来过。尽管有不少人麻瓜每天晚上宣示着对于魔鬼和艺术的忠诚,但卡姆登连一个拿着魔杖的巫师都极其罕见。那个隐藏在伦敦之中的世界大概已经混乱得让魔法部无暇他顾了。
我不知道这就是一件好事还是不幸。但至少,我是有点失望的。
我觉得阿兹卡班会是一个不错的去处。巫师们谈之色变的摄魂怪对我而言可什么都不是。那里还能提供免费的一日三餐和遮风挡雨的房顶——哦,当然了,前提是巫师们会把我关去那里的话。
所以不管愿不愿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在这群萎靡又疯狂的食物中间,虚荣心和干瘪的胃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如果不是有人打破了完美的肥皂泡,我猜自己会一直在这里待下去,直到伦敦消失或者人类灭绝什么的。
我在卡姆登遇到艾米莉亚的时候,正抱着一个在一群病歪歪、着装怪异的人里少见的健康麻瓜品尝他的灵魂。
当那个褐色头发的小伙子一头栽倒在桌子上时,我听到了一口辨识度极高的优雅的牛津腔。
“你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