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第170章
我警惕地转过身去。
裹在黑色大衣里的妖精摘掉兜帽，露出布满皱纹的尖脸和橙黄色灯泡一样的眼睛。
奈落平静地看着我，就像是曾经在整洁的餐厅里喝着玫瑰花茶的时候，从袅袅热气里注视我的目光一样。
“从美国赶到这个冻死人的岛上实在是太不舒服了，我来迟了。但我猜也没几个人能像他一样守时。我总是告诉他守时是对生命的玷｜污，那是个糟糕的习惯……”奈落自顾自地说着，走上前去轻轻碰了一下石碑尖锐的转角，像是想起来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笑了起来，细长的手指沿着名字圆润的刻痕一点点划过。妖精矮小的身材站在墓碑前刚好能够平视上面的文字。这让她她抚摸石碑的动作像是流连地拂过将落未落的夕阳，“但他从来没改过来。”
“托纳提的那些‘熟人’中间，我倒是没想到来参加他葬礼的会是奥尔菲顿小姐他现在可是个大家唯恐避之不及的人，虽然他活着的时候也不怎么讨人喜欢。”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语调古怪的问候。我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回来，托纳提绞尽脑汁地送她去了美国。如果只是为了回来参加葬礼，那么托纳提冒着风险的苦心，便会变得毫无价值。
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隐晦地提醒她，应该离这片被诅咒的岛屿远一点，“奈落夫人能赶回来和托纳提先生告别是件浪漫的事情，但是你要节”
“浪漫？”奈落收回冻得发红的手，尖声打断了我，肩膀抖动起来，仿佛我刚刚讲了个笑话似的。
“浪漫哦，我们之间可没什么浪漫。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东西没有过，压根就没有过。你看，浪漫得是基于很多并不浪漫的东西的，对于我们而言是自由和自尊。但那些东西我们也没有过。所以我和托纳提在一起只是减轻一些生活的负担你知道的，他是个很能干的妖精。我答应嫁给他的条件是赚够了钱去美国，买一栋带花园的房子——能够自由使用魔法的那种，然后过无拘无束的日子。这可一点都不浪漫金子是我们自由的工具，虽然它后来变成了奴役的工具”
奈落叹了一口气，后半句话一转轻松的语调，阴沉地融化在了叹息之中。她坐在墓碑前，拍了拍身边洁白的雪地，摆出促膝长谈的模样。
我一点都不觉得我们有什么好谈的。梅林的胡子，我只想让这个女妖精快点按照托纳提的遗愿快点躲起来。但我的确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做。我无处可去。
于是我就这么鬼使神差地坐在了布朗普顿墓园里，和一只似乎有点神智不清的妖精以及不知道藏在哪里的狼人一起，面对着一尊新建的坟冢。
“托纳提的确很会赚钱，后来变得越来越看重它啦——迷信，准确得来说。就仿佛那是一切的解药。他经常会忘记我们做那些事情的意义……有的时候甚至变成了满足虚荣心的手段——他能做成那些高高在上的巫师们做不成的事情，他比他们都聪明，那多么美好啊。他现在因为自己的自负死掉了。哈！他死了！”
奈落突然怪笑了一声。我忍不住悄悄挪远了几英寸。
“所以我回来看他没有什么浪漫的。我就是来看看……来看看……”奈落很快陷入了某种奇怪的精神状态之中，自顾自地喃喃着，说着瞪大了眼睛，重重呼出一口气。
那些压得她难以呼吸的东西终于不再能继续塞在胸腔里，突然在低喃之中挣脱了皮|肉的束缚。妖精喑哑地咬牙说道：“我恨他。”
我愣了一下，没有想到这个荒诞的回答，也并不打算评价这件和我无关的事情。
“你不恨杀掉他的人？”
“恨他们干什么？那些傻瓜和病人”
我听到“傻瓜”这个词的时候忍不住呼吸一滞，简直要以为她已经知道什么了。但奈落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隔着墓碑双眼呆滞地注视着不远处圣母抱子的雕像，布满褶皱的脸上也浮现出哀戚悲悯的神情。
“我不恨他们。你知道，巫师们会因为害怕受到惩罚或者证明智慧，参与一些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事情——就像小孩一样，因为无知所以反而轻信。他们和他都一样，都不是坏人，只是陷入了名叫正义、忠诚和真理的可怕疯狂。现在托纳提死在了这种疯狂之中——也许到死的时候都为妖精们的处境愤愤不平呢，哈……其他人又能在自己的美德之中苟且偷生多久呢……我不恨他们，我可怜他们，我也可怜托纳提——啊不，我恨他。他觉得什么都不告诉我，把我送到美国，买一栋带花园的房子，自己就变成什么伟大浪漫的情圣啦，就可以安详地享受来世的祝福和我的思念啦……哈！我怎么会嫁给这么傲慢的一个家伙！我恨他！”
奈落伸手用力在冰冷的墓碑上拍打了几下，青白的掌心立刻泛出红色。但那方墓碑仍然安安静静地立在夜幕之中，纹丝不动地审视着周遭的大雪和一方方或是古老或是崭新的坟冢，仿佛已经对什么都不在意了。
“他觉得自己的承诺实现了，我们想要的东西得到了。所以让我一个人呆在这里，把我留给这些狂妄傲慢的巫师，让我变得像他一样贪婪，像他一样不知足。是啊，他现在满意啦！该死的，我真是想死他了！想到没有压迫没有鄙夷、属于我的带花园的房子，都变得可有可无了！我发现我不能一个人，我贪婪地想要他也在了……”
妖精说着背过身去，颤抖地咽下了后面的话，像是为了掩饰刚刚不习惯流露的脆弱，猛地站起来在墓碑前吐了一口口水，“你该死的自以为是的美德，没有丝毫智慧，最缺乏的就是理性，蠢货！现在你强加给我的美德让我从梦里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沙漠可怕的沙漠你不会猜到后面要发生什么的”
我看着奈落逐渐平静下来的神情和脸上缓缓绽放的神秘笑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已经明白了她要做什么。
“那里可不是通向天堂的路标。”我忍不住指了指那放低矮的坟墓。
但妖精就像是没有听到，仍然带着微笑看着面前安静不语的石头。
在我打算拍拍她唤回她神志的时候，奈落突然抓住了我伸出去的手臂。巨大的力道令我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你，不是吗？我知道……只有凶手才会来坟墓前祭奠是你，不是嘛！”
我惊恐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臂。但奈落瘦弱的胳膊就像是钢铁铸成的，灯泡似的眼睛凶狠地大睁着，眼球周围鲜红的血丝似乎随时都要裂开。然而几个呼吸之后，那双手又毫无预兆地松开了。
妖精平静地站在墓碑前，漆黑的长袍、帽子庄重整齐，脸上带着肃穆的神情，标准的举止简直可以为任何一位参加葬礼的客人做示范了。刚刚发生的事情就像是我的幻觉一样，似乎从没有存在过。
“你该离开了。太晚了。”奈落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刚刚发生的诡异的一幕。手腕上被抓过的地方传来钻心的疼痛，被夜风吹起的袖子里露出隐隐约约青紫的痕迹。但又很快在魔鬼强大的魔力之下全部消失了，就仿佛刚刚的一切真的只是我幻想出来的场景。
“还是说你需要确认，我再也不会说出任何能构成威胁的话。”
“你不该回来。你既没有能力复仇，也不可能再回去，他给你的安排是最好的。”
“所以我们现在终于能够开诚布公地说话了不是吗？再也不是什么遗孀和亡人的挚友，那种愚蠢的角色扮演游戏？”
我沉默地看着脚下缓缓积累的松软的雪花，不置可否。
“我说了，我不恨你们。我们都会犯错，但有些错误的后果是不可承担的。一直都是我们自己的弱点最终决定了自己的人生际遇我早就知道了，从他开始给莱斯特兰奇家族工作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他遇见你们之后越来越不对劲，那种狂热和恐惧那个蠢货竟然真的以为我什么都看不出来，哈！他……”奈落的眼睛里痛苦的挣扎一闪而过，又重新变成空无一物的麻木，“他痛苦吗？”
我知道她问的是什么，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坚定地摇了摇头。被死咒杀死的人就像是陷入了永远也不会清醒的睡眠一般。那是超凡卓绝的魔法对剥夺生命典雅的冷酷。我不算是欺骗了她。
“走吧，快走吧……你知道我跑不掉的，就像你一样，我的影子里不知道跟了多少暗影呢。走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我想告诉她被监视的只有我一个人，她仍然可以是自由的，里德尔……啊，谁知道里德尔是不是早就料到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呢。更何况托纳提换来的自由，比起祝福，似乎更像是诅咒的深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于是攥紧魔杖，轻轻朝后退了一步。
不远处的柏树丛中，趴在阴影里的格雷博克立刻窜了出来，甩掉身上的雪花，不远不近地跟了上来。那个幽绿的咒语在我的舌尖一闪而过，最终变成幻影移形咒晃动了一下。整个世界像是被吸入了空间的漩涡之中，上下颠倒着挤压过来。
妖精尖细刺耳的声音若有似无地被风雪吹散，穿过水波一般流动着层层涟漪的魔法出现在我耳边。
“最好的……我当然知道是最好的……你这么聪明……我的一生从没有过真正的浪漫，但没想到死亡竟然如此诗意……”
画面扭转之前，矮小的身影伴随着扑鼻而来的血腥味一闪而过，消失在了白色的雪夜之中。
空间在我的身边流转，短暂的一瞬像是被无止尽地拉长了。我又想起了托纳提墓碑上镌刻的小诗：死亡，不过是从梦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