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卢平番外

    檐下海棠应未眠——莱姆斯·卢平

    我关于这个世界的记忆最早起始于窗外明亮的阳光下一株海棠艳丽的粉色。我已经记不清楚那种在料峭春寒里绽放的花朵具体的形状了，甚至不记得它开花的时候有没有叶子，但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能回忆起融融的春光里明媚的有些泛白的花瓣汇聚在一起时交杂成一团的光晕。当然，还有那种若有似无的飘散在脸颊上的香味，像是母亲指挥着被单在木盆里翻滚的时候特有的清新干净的气味，一种每每回忆起来总是伴随着孩童咯咯笑声的味道。

    但母亲总说那并不是真正的记忆，虽然她承认在我很小的时候居住的房间里正对着我摇篮的窗户前是有一株海棠树，但海棠是没有味道的。这让我挫败极了——我总以为自己是个聪明的孩子能记住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该是能像冒险书里描绘的那些天赋异禀的主角一样最后能屠杀恶龙拯救世界的。

    “我说的也不一定正确，你的父亲总是喜欢搞一些奇奇怪怪的研究，说不定小莱姆斯记忆里的香味是他的某项研究之一呢”母亲是个温柔的人，她总是将一切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即使歪曲事实也不愿意我幼小的心灵受到伤害。

    而母亲安慰我的时候温柔的笑容和脸颊上在阳关里微微发光的皮肤成为了那个和有香味的海棠一样占据我童年回忆的记忆，每每想起都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那也成为了我第一次成功召唤守护神的时候使用的记忆。美好但是美好得令人不敢回忆。

    父亲后来听说了这件事情后用变形咒将剪下来的一截海棠树枝变成木剑送给了我，“小莱姆斯当然是个小天才！”他敏锐地从我的自言自语中发现了我的想法，哈哈大笑着鼓励我。

    那是我收到的第一件礼物。从那以后无论我去哪里都会抱着它，然后在我小小的脑海里幻想着客厅的壁炉或是卧室的衣柜后面，趁我不注意的时候会有邪恶的魔法怪物突然跳出来袭击我。那样的话，我就会英勇地拿出这柄正义之剑给予他应得的审判，将它送回躲藏的阴影之中。

    我不像金发的爱丽丝每晚都需要父亲检查衣柜和床下，确定那里没有藏着怪物之后才敢上床，也不像总是抢我零食的鲍尔是个需要母亲讲故事才愿意入睡的孩子。事实上，入睡前的那段时光是我一天中最为期待的部分。我会在脑海里想象自己和恶灵殊死搏斗的情景，然后在总是抢我零食的鲍尔和金发的爱丽丝不知道的时候守护整个村子的安全。父亲对此自豪极了，“我的莱姆斯是个天生的小英雄。”

    那让陷入了对英雄充满崇拜之中的我兴奋极了——对于每一个孩子而言，勇气总是比智慧更加崇高的肯定。这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愿意认真听从母亲的安排背诵字母表。我是说，无所畏惧的英雄总是不会臣服在任何人的压迫之下，听母亲的话老老实实坐在桌子前背书可不是男子汉的所作所为。于是一向温柔的母亲破天荒地将我关在了房间里。

    “背不会二十六个字母就不许出来！”她怒气冲冲地说道。我拿着木剑按照插画里学来的姿势愤怒地砍在紧闭的房门上，但除了虎口被震得发麻之外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有不同寻常的魔力爆发出来，将我从“坏人”的欺压中解救出来，然后母亲一脸惊讶地看着我称赞我是个英武神勇的天才。

    但我是个不愿屈服的男孩，于是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比起屈辱地老老实实背书，我开始拿着木剑四处劈砍。直到临近晚饭母亲过来询问，除了一个招式更加标准了一些的“突刺”，我可没有表现出一点点令英雄蒙羞的屈服来。于是，顺理成章地，我被继续关在了房间里，并且在短暂的人生中第一次明白了饿肚子这种在我后来的生命里习以为常的滋味。

    而也就是那晚，在我向梅林无数次地祈求和抱怨之后，我真的迎来了一只足以改变我人生的怪兽。但并不是我设想的那样在和他的对抗中，展现自己超凡卓绝的天资从此以拯救世界为毕生追求成为伟大的英雄。我被怪兽拖入了泥沼，在后来成为了和潜藏在自己体内的恶魔斗争终生的凡人，从某种意义上，也算是达成了儿时的梦想。

    然而讽刺的是，后来无数次回忆那晚的时候，除了尖牙咬破皮肤锥心刺骨的疼痛和倒在地上充斥整个房间的血腥味以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甚至回忆不起那只攻击我的怪物的长相，一切都发生得那么仓促突然莫名其妙，而我的人生也就那样不可逆转地被永远改变了。而那时的我还对此一无所知，直到父母听到动静匆忙赶来，唯一让我难受的除了身上难以忍受的疼痛外就是那柄被怪物徒手掰成两段沾染了鲜血的海棠木剑。如果将时间线再延长一点点，那么那个夜晚带给我最直观惨痛的代价便是，在我懂得这个世界上和光明美好并行的阴暗残酷之前，我的温柔的总是坐在书桌前拉着我的手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细细描摹的母亲再也不会教我读书写字了。

    母亲这个称谓成为了每每回忆起来总是一团模糊不清的被光晕笼罩的面容，我已经不能回忆起她眼睛的颜色和嘴唇的形状，但总是记得她甜美的海棠花一般艳丽的笑容。然而那个笑容最清晰的部分不是她身上芬芳的仿佛被阳光烘烤过的温柔，而是越来越苍白无力的虚弱。

    最初她还能半撑在床上将我抱在怀里读那些英雄冒险的故事——我甚至有些庆幸，母亲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能一整天一整天地陪着我，一遍梳理着我的头发一边讲述着那些引人入胜的冒险。

    她总是将那些英雄感到迷茫求助于智者的无聊桥段讲得格外生动。母亲会模仿着智者捋着头发冒充的胡须，看着我一本正经地念起“人生总是充满不幸，我们在看清这个世界的本质后还能充满热爱地砥砺前行才是真正的英雄主义！”

    我并不能理解那些拗口的台词，但总是被母亲连“语重心长眼泛泪花”这样的描写都能一一展现的讲解所吸引——那就像是冒险书里的人物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而我就是强大无谓接受教诲的英雄一般，于是我也握起不存在的长剑，在柔软的床上歪歪扭扭地单膝跪下，像个真正的冒险书里描写的骑士一样右手握拳抵在胸口满脸严肃地说道，“感谢您的教诲，我将毕生遵循。”

    母亲总是被我故作老成的表情逗乐，然后笑着伸手将我揽尽温暖的怀抱里，就这么在日渐寒冷的夜晚里抱着我仿佛一切都不会有尽头。而我崇拜的偶像也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冒险书上为主角拨开迷雾引领他们走向胜利的那种戴着兜帽眼神睿智的角色。我开始觉得他们要比披荆斩棘的主角更加厉害，因为他们经历过主角所不曾见过的人生起伏，看到过这个世界不为人知的阴暗和光辉，而比起拿着长剑凭借一腔热血走向巨龙的少年，他们在了解了一切人世的不幸后即使没有人引导，也仍然知道自己前进的方向。

    当年的第一场大雪落下后很快房间便不再有母亲给我讲故事的声音了，周围的一切都随着沙沙的落雪安静了下来。最常听见的声音变成了父亲悄悄推开房门的吱嘎和躲在门后的叹息。

    曾经常会来找我去小花园里探险的鲍尔和爱丽丝也不再出现了，我几乎全部的时间都变成了坐在沉睡着的母亲身边，拿着她曾经讲给我的故事书配合着旁边的插画和母亲的讲解一段一段地猜测那些句子的意思。当我第无数遍翻完那本书开始能一字不落地讲出这个故事的时候，母亲也没有结束这场“重感冒”，不能欣赏我在房间里排练了一次又一次已经烂熟于心的表演。

    整个卧室里还在动着的只剩下了窗外光秃秃的海棠树枝在寒风里摇曳的影子和母亲苍白的脖颈上跳动着的紫黑色的血管。我会将手贴在母亲日渐冰冷的手腕和脖子上，安静地躺在她身边听那些血液在身体里流动着的声音。它们规律平稳，像是每天注定会升起和落下的太阳，在时钟敲响同样的数字时和投下和昨天等长的光斑。那总让我不知道为什么惊恐起来的心脏安稳又平静。

    直到海棠花第一次绽出蓓蕾，在地板上落下比昨天更加浓烈一些的阴影的时候，母亲凉凉的手腕上终于再也没有了和昨天一样跳动着的仿佛在向我讲述故事一般的声音。我觉得那大概是自己从去年起就敏锐起来的听力又变成了原本平凡无奇的模样，于是不死心地将耳朵贴在了母亲的脖子上，那种冰冷的仿佛幽灵一般缠绕在皮肤上的寒冷让我惊恐地缩了回来，突然害怕地哭喊起来，直到父亲从门后走出来将我紧紧抱在了怀里。

    “这不是小莱姆斯的错，也不是她的错她只是太爱你了。永远永远记住，只要你的生命里有着一份不会穷尽的爱，那么她就会随着那份爱一直住在你的心里心脏就永远不会空虚”

    父亲说着伏在我的肩膀上呜咽起来，温热的液体打湿了我的衣服，将方才萦绕不散的寒冷一点一点驱散出了我的身体。我投过他的肩膀看着床上安静入睡的母亲和撒在她身上明亮得有些泛白的阳光，仿佛又闻到了那种清新干净的海棠花的味道。昨天晚上淅淅沥沥的寒雨一直没有停歇过，被雨水打湿的花瓣像是经过了一夜的酣睡餍足地张开了蓓蕾，整颗花树像母亲喜欢的那条长裙一样飘飘洒洒，轻柔的粉色落满了窗户。

    “妈妈最喜欢她那件红裙子了”我看着床上苍白的母亲小声说道。她曾经穿着它教我背诵字母表，我现在不仅全部认识了，还学会了二十三个单词，但是母亲却一直沉睡着，再也不能听我背给她听了。

    记忆中，葬礼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日。我很希望到场的人们能穿母亲喜欢的那种红色的衣裙，但他们都穿着沉闷压抑的黑色。到场的人并不多，其中几个佝偻着背的家伙总是不知不觉地盯着我，那种看怪物一样的眼神让我害怕极了。鲍尔只有在打算抢我的甘草糖时才会露出类似的神色，却并没有那么可怖。我觉得那大概是因为我的手里没有令他们觊觎的糖果，母亲说成年人也并不吃糖。所以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对我怀有敌意，而这种不解加剧了我的恐惧，我开始无比想念母亲的怀抱，超出一切地想要跟随那个熟悉的人和她身边温暖的世界。于是在所有穿黑衣服的大人们反应过来之前飞窜着跳进了母亲沉睡的土坑里，然后脑袋一痛失去了意识。

    我觉得那大概是母亲来接我离开了，她总是担心我一个人疯玩会跑丢，怎么可能躺在这个潮湿阴暗的土坑里丢下我离开呢。所以我从没有怀疑过自己恢复意识后睁开眼会看到是温柔的带着笑脸的母亲以外的面容——但那的确不是母亲，甚至不是父亲，那是一个瘦削苍白眼神涣散的男人，他有着父亲的五官，然而却那么悲伤绝望，相似的容貌里没有一丝一毫父亲温和开怀的模样。

    “我们要离开这里了去一个新的地方”

    “那妈妈回来就找不到我们了。”我焦急地大喊起来。

    眼前似曾相识的男人抿紧了唇角，神色一瞬间苍老得像是个陌生人。

    “她会找到的她一直都在我们身边，只是小莱姆斯还没有魔法，所以看不见隐身的人。”

    “妈妈隐身了？我就说她不会丢下我的！她还没有看过我表演的先知呢！她不会一直都隐身吧？我还要好久才能学魔法呢”

    “所以小莱姆斯要快点学习啊，那个魔法不需要魔力，它叫爱等到小莱姆斯学会爱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就会出现了”

    “那很简单吗？比大人们的那种魔法简单吗？我能很快学会它吗？”

    父亲只是笑着摸了摸我的头，笑容复杂悲伤得像是哭泣，“小莱姆斯是个天才不是吗？别人学不会的东西他都能学会的。你不是还要拯救世界吗？”

    五岁的我坚定地点着头。

    但我从不是个天才，就像我四岁的时候就本应明白的那样。我只是很幸运，在十一岁那年霍格沃滋的长桌上握住了两个男孩向我递来的沾满油污和南瓜汁的手。他们填满了我的疑惑我的悲伤让我的心脏没有空隙容纳怨恨和仇视。

    所以很多很多年后，当我终于可以看见母亲带我离开的身影的时候，我可以骄傲地告诉她，那只放在心脏前宣誓的右手从没有一刻被放下过。

    我爱这个世界就像记忆里窗外的海棠，每一朵花苞上都绽放着它送给我的爱和记忆，它们生长在冰冷的土地之上，跨过黑暗，在风雨之中盛放，从不曾凋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