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83章
一周后托纳提就写信告知了几件珠宝被成功卖出的消息。我翻了翻那些合同——个名叫珍妮特·费歇尔的女巫买走了一条宝石项链，剩下的都被古灵阁购入了。
我在里德尔的指示下前去参观了这场交易。
托纳提在古灵阁二楼一个装饰雅致的房间里接待了我。房间远离窗户的角落里几件珠宝被锁在施加了魔法的玻璃柜里。漆黑闪耀的桌子边已经端坐着几个穿着西服的妖精。
我将兜帽压低了一些和托纳提坐在了一起，“这位女士是受雇于珠宝主人的代理人之一，前来见证这场交易。”他立刻向在座的妖精们介绍道，我们彼此疏离地点了个头。
交易定在下午三点，然而直到三点半另一位购买项链的女巫都没有出现——事实上一直等到托纳提游刃有余地议定价格我们签好合同，一个带银色假发穿套裙的干瘦女巫才姗姗来迟。
“其他人还没有到吗？这可真是不尊重女士。”女巫一边摘下手套露出一双鹰爪一样枯瘦的手指，一边指挥送她上来的妖精，“香槟，记得施加冰冻咒的时候控制好力道，我是个老人了不想在享受美味之后因为肠胃问题进入圣芒戈”。
我翻了个白眼——纯血家族发展到今天真是诞生了一堆毒瘤。
妖精们本就是一群傲慢至极的生物，最讨厌被人当作家养小精灵使唤，房间里的气氛开始散发出一点并不令人愉悦的味道。大部分交易已经完成我并没有强迫自己留在这里感受这种不愉快的理由。托纳提的确是个很有能力的妖精，这里并不需要我。合同也可以寄到庄园里，只不过这位夫人会晚几天带上项链而已——这和她真是相配极了。
墙上的钟表显示着现在已经四点半了——和妖精的交易只用了半个小时，剩下的一个多小时都浪费在了等那个愚蠢的人类上。梅林啊！难怪里德尔讨厌迟到。
我看到时间的那一刻顿时有了一种生吃苍蝇的恶心，然而打开门后二楼的大厅里也吵闹至极。
“我告诉你！我的女儿绝不可能刺杀魔法部部长！”一个淡金色头发的男巫正背对着我站在大厅里面对着两个妖精，没有一丝褶皱的长袍随着他的情绪微微颤抖着。
“穆尔塞伯先生，我们不为你提供贷款是因为您现在不具备偿还能力，和您的女儿没有关系！”妖精皱着眉头，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了一个多小时了！”
“我只是被停职查办，我相信埃斯特什么都没有做！等我聘请到辩护人还她清白的时候，而我的职务也会恢复！你们凭什么说我没有偿还能力！”穆尔塞伯压抑着愤怒一遍遍解释着，他的声音都有些沙哑了起来。
妖精们无奈又不耐烦至极——遇到这样不能直接赶出去但极其固执的客户想来是噩梦成真。他们指着穆尔塞伯的评估报告，语气越来越恼怒起来，“您没有收入来源，房产被判给了诺特家族后仍然欠一千金加隆的赔偿费，考文斯·穆尔塞伯先生，也许您能告诉我我们怎么给您提供贷款？”
两个妖精愤愤地将那份评估报告放在桌子上，下楼离开了。考文斯终于无力地坐在了扶手椅上，他拿起报告一页页翻阅着，嘴唇随着眼睛的失焦轻轻蠕动。我看了一会儿分辨出来他说的是“有人在操控这一切有阴谋，有阴谋埃斯特不能一直带着杀人凶手的恶名——她怎么会杀人我的小甜心，她怎么会杀人”
我的眼角跳了一下——我忽略了这个人！人类对于子女的爱会产生很多不可预料的后果。我立刻连接了通讯咒。
“我看到考文斯·穆尔塞伯了他在银行申请贷款想要为埃斯特辩护。”
“给他钱，让他去查如此信任女儿的父亲，他的‘爱’值得被更多的人知道”里德尔轻蔑地说道。
我皱起了眉头，“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会不会”
“我亲爱的奥尔菲顿，你知道怎么做的如果不能为我们所用，就让他消失。”他冷冰冰地说完后就断掉了魔法。
考文斯喃喃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古灵阁。我隐身后悄悄跟了上去。
考文斯一直漫无目的地走在伦敦的大街上。现在才不到十月，离万圣节还早，他身上的长袍引来了不少路人奇异的目光，但他们只是撇一眼就又挽着同伴的手臂谈论起了橱窗里的衣服和造型奇特的帽子，还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凑在一起说着一个月前被捕的抢劫案凶手，女士们听着那些夸张的描述害怕地躲进男伴的怀里。
今晚的空气沉闷极了，那些欢笑热闹的声音渐渐发酵出令人压抑的气氛，我变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金发的男巫穿过参加完聚会的青年男女，路过带着酒气引亢高歌的男子，始终低着头沉默又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们路过骑士桥的时候开始下起了雨，不一会儿细密的雨丝变得密集而暴戾。随身带伞的老人撑起雨伞从容地继续赶往早已准备好晚餐的家，男人则趁机向屋檐下躲雨的女人发出邀请，一起冒雨跑过街道分享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倾盆而下的大雨让考文斯身上昂贵的长袍皱皱巴巴地粘在身上，曾经严肃得如同跃跃欲试的狮子一般的男人显露出考究的装扮之下苍老佝偻的脊背。比起在古灵阁的沙发上喃喃自语的模样就像是彻底放弃了伪装一般，变成了一个失去女儿的父亲。而这个父亲此时淋着大雨，带着令人沮丧的消息要回家面对自己同样沉浸在悲痛之中的妻子了。
一辆陈旧的福特车横冲直撞地停在我们前面，车上走下来一个三十多岁的麻瓜。他简单地向考文斯表示歉意之后脱下外套撑在副驾驶的门前，小心地打开门，温柔地安慰着车里的人，“你要很快地扑倒爸爸怀里，我会保护你不被淋湿的。”
考文斯停了下来。
“安妮，听我的号令！1，2，3！”
麻瓜刚刚数完，一个女孩松鼠一般窜了出来。男人张开外套将她紧紧裹住，抱起女孩飞奔回到公寓楼里。
考文斯一直傻傻地站在大雨里看着。等到那对父女的身影消失，男巫靠在了路灯边抱着自己的膝盖像个孩子一般哽咽起来。我转过身等了一会儿，他的断断续续的哽咽逐渐变变成了嚎啕大哭，始终没有站起来。于是我也在街道边做了下来，用魔杖搅动着路边的积水，一道道魔力落在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漂亮的涟漪，细微的声音和雨声融为一体消失在逐渐降临的夜幕之中。整条街道只剩下了被大雨包裹起来的我们和老旧的路灯闪烁着昏暗不清光芒。
楼上有婴儿大声嚎哭起来，一个女人粗暴地打开窗户，“该死的！是谁在这里嚎丧！你就不能回去嘛！上帝诅咒你！”她骂完后又愤怒地合上了窗户。
考文斯立刻捂住了嘴，发泄一般地痛苦又变成了压抑在指缝里低沉的呜咽。我的舌根有些酸涩起来，攥紧了魔杖又无力地松开。我也曾经有一个脾气暴躁的母亲的——不，事实上，她只是冷漠而已。我还有一个父亲，在他没有疯掉的时候也会带着我在黑漆漆压抑可怕的暗影之地乱转。是他告诉我不要害怕隐藏在黑暗里的声音的，他还会在端给母亲热牛奶时也给我一杯。但是他死了，被我亲手杀掉了。
一直压抑在心底的记忆一点一点翻涌而出，那些亚蒙囚禁着我哭嚎着禁止我离开的灰暗画面还有亚德米勒带给我的那一句话——我始终没有思考过它们之间的关系，我只是尽力阻止自己回忆，用仇恨填补脑海里每一个有亚蒙脸的画面，理所当然地恨那个剥夺了我的自由的家伙，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在记忆里的父母面前理直气壮地任性。即使是知道预见我们这样永恒的生命是冒着怎样的风险之时，即使是我明白很多年前自己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杀死成年恶魔之后，我都始终拒绝承认那个疯子对我可能存在的关心，拒绝面对另外一种可能——一种让我难过地快要死掉的可能，一种再也不能弥补的可能。
而我现在终于一无所有了。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都不会有人能和我构建那么亲密的关系了。
我缩在暴戾的雨滴里，十英尺之外是一个被悲伤掩埋的老人，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即使是一个愚蠢的咒骂都不会落在我的身上。我是一个真真正正的透明人。
过了也许几分钟也许几个小时，考文斯扶着路灯缓缓站了起来，他继续慢慢地走着，脚步越来越沉重起来。直到到达一片有着维多利亚式联排别墅的住宅区，我眼前的背影已经沉重地仿佛一个暮年的老人。
考文斯在一座灯光明亮的房子前停了下来，他一点点烘干衣服上的水渍，整理自己被雨水冲乱的头发，将脸上颓败的表情重新用肃穆的模样掩盖后回到了房子里。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敲响了穆尔塞伯家的门。
一个表情冷漠的女巫站在门厅里，“你找谁？”
我掀开兜帽，明知故问道，“请问是穆尔塞伯家吗？”
女巫仍旧神情冷漠地重复，“你找谁？”
我皱了下眉头，“找考文斯·穆尔塞伯。”
女巫站在了门边让出一条路，灯光落在了她的脸颊上，照亮了她和埃斯特几乎一米一样的五官。女巫穿着极其考究的绿色丝绸长裙，装扮华丽又得体，但浑身却散发出麻木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气息。
我在她的引导下走进会客厅里，刚刚还颓丧至极的男巫此刻正威严地坐在沙发上喝茶，桌上的描金茶具盈盈发亮，两只杯子里冒出腾腾的热气——就仿佛他正要和妻子轻松地分享工作的中的趣事，没有任何不幸发生一般。
“我想自己从未见过你，这位小姐。”考文斯说道。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人类总是为希望活着，让考文斯为了那个希望付出努力也许是件好事。
“我相信埃斯特是无辜的。”我直接说道。
考文斯肃穆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裂缝，就连那个冷漠的女人也讶异地望向我。男巫的目光逐渐深沉起来，“一个不知名的神秘人突然来到我的家里说相信我被整个魔法界视为杀人人凶手的女儿是无辜的你想得到什么？”
我直视他审慎的目光，“为你提供一笔证明埃斯特清白的资金。”
“然后你们就可以在背后说这场谋杀事件是魔法部为了对抗纯血家族的阴谋，埃斯特只是一个替罪羊，魔法部捉住了她甚至杀死了她只是为了打击纯血巫师？”
考文斯的神色平淡极了，他冷静地分析着我的打算，“你是代表那些纯血论巫师来的？他们就找了你这么个小姑娘和我谈判？”
我皱起了眉头，极其厌恶这个称呼，“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有格林德沃的信徒杀了埃文斯，但魔法部却趁机栽赃在了你的女儿头上”
“闭嘴！”穆尔塞伯夫人突然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你们这些别有用心的小人！”
我皱眉看着这个冷漠的女人此刻涨红的脸颊，考文斯却起身拉住了女人的手强迫她坐回座位上。
“你们不相信埃斯特刺杀埃文斯期望上诉，我给你们提供这笔钱，你们可以毫无顾虑地为着这个目标努力，这样不好吗？”我有些恼怒地看着这两个态度冷淡的人。
考文斯冷笑了一声，“我从没有说过不相信埃斯特杀了部长，我只是不相信她会杀了自己孩子的父亲”
我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那你”
“不能理解是吗？我想你们这些杀人凶手确实不会理解的”
我眯眼看着考文斯，手悄悄伸向了长袍口袋里握住了魔杖。
“埃斯特从上学时候开始就喜欢着一个男生——我们怎么会不知道就是那个人策划了这一切不是吗？会在这个时候给我们提供资金上诉的，想要这件事情闹大引发矛盾的，除了真正的凶手还有谁但你们这群丧心病狂的畜生为了一己私欲制造阴谋引起祸端！你们这些不知感恩残忍阴险的小人！我今天不同意你们的提议是不是也会被杀掉！”
考文斯颤抖的手指着我，眼睛却看向我放在口袋里的右手。
还从没有人当着我的面这样辱骂过我。我愣了一下，索性将魔杖拿了出来，“我不知道魔法部有什么值得你效忠，人类的生命这么短暂，为什么还要给自己条条框框把自己放进无谓的斗争之中你爱你的女儿，想要为她申诉，我向你提供条件——我甚至可以告诉你，你的猜测是正确的，你可以用剩余的生命全心全意地证明自己的推测。”
我压抑着翻涌的怒火，放轻了声音，“这样不好吗？”
考文斯突然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笑话，“斗争？难道不是你们挑起的斗争吗？！”他因为这个表情眼角渗出了泪水，看起来竟然有了些同情的意味，“你这种没有心的动物真是可悲”
愤怒一瞬间翻涌在我的脑海里，我顺应着魔鬼的本能将魔杖抵在了考文斯的眉心，他更加轻蔑地看着我。
“抱歉，我只是觉得没有人能评价别人的生命，不是吗？”我极力克制着，歉意地笑了笑，收起魔杖坐回了扶手椅上。
考文斯的神情冷漠极了，带着浓浓的嫌恶，“你永远也不会明白，有些东西是牺牲性命也不容被利用被玷污的！你这个野兽！”
愤怒到了极点我的大脑反而清醒起来。
“所以你们不会接受我的‘善意’了不是吗？”我轻松地问道，计算着对二人施加夺魂咒的可能。
考文斯的蓝眼睛里是坚决之极的感情，“当然不。”
“那也许我们能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你又为什么想要去古灵阁申请贷款？——哦，你知道的，你们的确让人费解。”我试图卸下两人的防备方便施展咒语。
男巫沉默了一会儿，拉起妻子的手靠在沙发上，神色有几分令我不能理解的解脱的意味。我只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的，但没想到男巫真的回答了我。
“也许只是出于一个父亲的私心吧不管孩子做了什么都觉得不是孩子的错，即使理智告诉我并不是那样”
“那是个缺爱的孩子，”考文斯拍了拍妻子的手，仿佛机器一般的女人满脸柔情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我们，很对不起她”
考文斯的大脑你放松极了——但在敌人面前也许有些过于放松了。我察觉到一丝异样，但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就看见沙发上的两个灵魂肉眼可见地虚弱下来。
“能知道她并不是真的想要杀人，真好”
我匆忙来到考文斯身边，端起那杯冷透的茶——是我给埃斯特的那种魔药但被稀释了很多，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看起来倒像是从埃斯特的尸体里取出来的。
考文斯看向自己的妻子，目光轻柔流转着浓郁的不舍，“还以为，这个晚上能和你一起聊天的”
两个人就这么在我眼前相拥着彻底没了呼吸。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来这里的原因。
“死了。他们自杀了”我干巴巴地向里德尔说道，“在我进来之前喝下了卡卢默拉药诅咒药剂”
“减少了我们的麻烦，不是吗检查遗书，没有的话就帮他们写一封。”里德尔的声音从容优雅没有丝毫情绪。
我看着眼前逐渐变成青黑色的两具尸体，惊讶过后心情却平静极了，就像一勺一勺吞咽着既不讨厌又不喜欢的饭菜，知道这是必须的过程，但味觉和心脏都被封印在了石头之中，麻木地好像再也不会有喜怒哀乐。
“我是野兽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里德尔，但就只忍不住想要问出口。
他嗤笑了一声，“这个世界只有强弱之分，无论是巫师、麻瓜还是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