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争吵
谢安执呜咽着说不出话,只一味地收紧抱住她的手臂,将头埋得极低,用力俯身埋头在她的颈窝里。
反应过来陛下亲临的谢丞相与谢太君连忙上前行礼,钟楚泠眼神微抬,示意他们起来,手还慢慢抚着谢安执耸动的背,又关切问道:“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从未见过自家乖孙儿哭成如此模样的谢太君心里万般不是滋味儿,谢丞相反应得快,生怕谢安执哭诉自己被谢瑶姝推入水中,连忙道:“是微臣的不是,看顾不周,让凤君不慎落水受了风寒,微臣罪该万死。”
钟楚泠烦躁地蹙起眉,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谢丞相,眸光深沉。
不慎落水?她怎听着四大回来说的是谢瑶姝将谢安执推进了水里。想通后不免哂笑:谢丞相为了袒护女儿,当真是不顾儿子的死活。
真好啊。
钟楚泠收住险些逸出的笑,心里又打起了算盘。
这不又是离间谢安执与谢家的绝佳机会么?只要她适时给予这个被母亲忽视的可怜男儿一点点爱宠,他必又往对她死心塌地再进一寸。
不过谢安执委屈到哭成这副模样,属实是她的意料之外,又不禁好奇谢丞相到底对他说了什么过分的话,竟让在场的谢老太君都哄不顺。
“好端端的,怎么落了水?大夫怎么说?”钟楚泠松开拥住他的手,微微离开了他的身体,双手上移,碰住了他的脸,“气色属实是不好。”
眼下谢安执双目赤红,眼睫上的泪摇摇欲坠,鼻头也哭得通红,俨然一副骤雨打过的残花模样。
听她这么问,谢丞相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怕极谢安执告了谢瑶姝的状,死死盯着谢安执,心中惴惴不安。
“我们的孩子没有了。”谢安执张唇咬唇几个来回,终于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非是戏言,非是玩笑,双瞳悲恸,眉睫含愁。
钟楚泠忍住嘴角抽搐,自是没忽略谢丞相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
让她以为自己儿子发了脑病,钟楚泠表示万分抱歉。
“陛下见谅,凤君许是落水伤了头,自醒来便口说胡话,眼下还没缓过来,御前失仪,属实是令微臣自责不已。”
她怎么就忘了这码事。
孩子之事,是她一时兴起的玩笑,本意是想着来日同他坦白,让他别再总不吃饭饿坏胃,却实实在在没有想到他当了真,还这般在意。
钟楚泠叹了口气,长指越过他的脖颈插入他的如瀑发丝中,一下一下地梳挠着。
“没有孩子,从来都没有孩子,是朕同你开了个玩笑,不要害怕。”
谢安执汹涌的泪并没有随着他突然变得怔忪的表情而停止,许是慢慢咀嚼了她话里的意思,良久才止了泪,一字一顿地问道:“没有孩子?”
钟楚泠尴尬收回手,垂头低声道:“是朕荒唐了。”
被地板冻得冰凉的双足终于有了反应,传来麻痒的感觉。谢安执松开抱住她的手,踉跄退了几步,不敢置信地重复道:“荒唐?”
他这几日的小心,他方才的失态,他所有的绝望与崩溃,都只错付于她荒唐的玩笑?
谢丞相也琢磨着反应过来了。
都说陛下出身乡野,不识礼数,大抵随性惯了,常与市侩之人聚在一起嗑着瓜子说些荤素不忌的话,便把这身毛病带进了宫里。随口同招妹开了什么男子怀孕的玩笑,没想到招妹这孩子心思纯挚,竟真上了当,对此深信不疑,甚至还要忤逆母亲与姥爷。
想到这里,她又不免叹息。男子果真嫁人后便是泼出去的水,心系在妻主与孩子的身上,母家人都无足轻重了。方才他那狰狞模样,还真存了杀了姝儿为他那不存在的孩子偿命的念头。
儿子就是儿子,嫁了人便不是自家的了,真是不如女儿。
钟楚泠勾着他的手拉了拉,小声道:“先不提那孩子了,你落水之后可有不适?”
说着,她抬手试他前额温度,他没有躲闪的意思,一双含水瞳变得冷静可怖,直勾勾地看着她,好像要穿透她的灵魂。
“还是有些烫,你收拾收拾随朕回去,朕找太医给你医治。”说完,她转头吩咐跟过来的青萝道:“还不快些拿鞋给你家凤君穿上?”
谢安执之前觉得男子怀孕有些难以启齿,是以不对奴仆提起,青萝只知凤君最近异常养生,看了方才闹剧,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时呆滞在原地,经钟楚泠提醒,这才如梦初醒,上前取了谢安执的鞋子走上前为他穿上。
为他穿戴衣物的时候,谢安执一直处于沉默状态,一双眼一错不错地看着钟楚泠,直到穿戴整齐,钟楚泠拉住他的手要将他带离,他才回了魂,默不作声将手从她手心抽出,转头对谢丞相与谢太君跪拜行礼。
“方才招妹糊涂,不仅不识母亲与姥爷一片好心,还顶撞母亲与姥爷。无论长辈会否原谅招妹,招妹都会在宫中为谢家列祖吃斋念佛一月,以赎招妹不孝之罪。以及,”他直起身,跪正看谢太君,“为姥爷此行祈福。”
过往曾经,他从不自称自己是招妹。眼下这般乖顺,直接让谢丞相消了气。
但谢太君一双眉还拧着,心痛地看向谢安执。
“招妹,姥爷说了,今年不走了,好好陪着你。若日子烦闷,便让姥爷进宫陪你,别把事儿憋在心里……”说着,他看了一眼谢丞相,喃喃道,“也别轻易回来。”
方才谢安执的失去理智,直接让谢太君认识到一个事实:他的乖孙儿受了委屈,向来不提不显,一直积郁在心,这些委屈积攒着,只待一个豁口便会涌出,径直将这孩子击垮。眼下腹中子的事是个误会,若以后有旁的事呢?
谢安执点头,勾起一个令家中长辈熟悉的笑,轻轻应道:“好。”
……
自知道自己腹中从未有过胎儿,谢安执便没跟钟楚泠说一句话,坐到马车上,也离钟楚泠远远地,周身无端冒着冷气,宛若高山雪岭上的花,不可亵玩。
钟楚泠心知理亏,绞着手指,在马车一边看他。
他的表情她不是没见过,小时他在宫中教习他们时,因要装作名门佳公子的模样,所以总是一脸和煦,虽则那笑意向来不达眼底,但好歹也是温温柔柔的,从不轻易动怒。
第一次发怒,他便是这个表情,在她大病初愈后又与钟泽瑾打雪仗被他逮住时。一向温润的小公子拉下脸,不同于以往的假装生气、假装严肃,他冷冷地拍落钟泽瑾手上的雪,虽没有对钟楚泠动手,却也转眸冷眼看她,而后转身离去。
“你既不爱惜自己,我也不必总是苦口婆心劝你帮你。”
那时小钟楚泠难过得垂下头,也如现今这般绞着手指,不知所措。
她不想打雪仗的,可是皇兄想玩,没有别人同他玩,若是她也不同他玩了,以后在这宫中,她失了皇兄作倚仗该怎么办?
那时他的冷漠过了好几日才消却,小时她以为是他认为她自毁身体,对她冷漠是为了她好,在民间浮沉几年,她莫名想起了小时的事,却产生了关于他那般生气的另一个想法。
他或许是气她不听他的话,脱离了他的掌控,让一直习惯掌握话语权的他失了面子。
小时的想法过于温馨,或许适合圆一个童真的梦,但在她知晓是他丢弃自己后,这般温馨的想法便变得不合时宜起来。
眼下情况,不也是失了他的面子么?让他从被偏宠编织的幻梦中醒来,让他突然发觉,自己竟然温顺地接受了自己产子的天方夜谭,并对此毫不怀疑,如飞蛾扑火般的愚蠢。
钟楚泠缩了缩脚,下颌抵在搭于并起双膝上的手臂,以沉默对沉默。
如果说她方才的确有因欺骗他而升腾的愧疚,但想起了先前的事,她便也不愧疚了。
我不亏欠你,谢安执。
“若无今日之事,陛下打算何时同臣侍坦白?”谢安执率先打破沉默,无悲无喜地问道。
她抬起下颌,直起身子瞧他。
“是不打算说了。待臣侍将肚子吃大后,给臣侍下个药,再随便抱个孩子来说,是臣侍的孩子?还是直接造一个意外,让臣侍‘落胎’?”谢安执弯起眼眸,温柔得像永不坠落的夕阳,美好却虚假。
钟楚泠深吸一口气,说道:“朕没打算瞒你,在谢太君离京前,是打算告知你的。”
“嗯,到那时陛下当如何说?像今日一般么?好像并无任何不同,也并不值得更该被轻易原谅。”
钟楚泠气笑了,问道:“所以你就真生朕的气,又几日几十日的不理人?”
“陛下是君王,臣侍怎么敢。”谢安执不冷不热地说道,语带嘲讽。
“谢安执,你又这样了。”钟楚泠绷直后背,咬磨自己的后槽牙,一字一顿道。
“臣侍哪样了?臣侍不该这样?”
“你觉得朕骗了你,朕对你有亏欠,对,没错,朕向你道歉。但谢安执,当初是你叫朕出宫的,朕也是从你手里丢的,旁人不知是你将朕引出宫,你便自己也记不得了吗?朕问你,朕流落民间这么多年,你就没有想起过朕,没有去尝试找过朕吗?或是你过于愧疚,所以自欺欺人,觉得朕走失和你没关系,以至于朕回宫后,你也没有同朕说一句对不起!”钟楚泠咬牙发问,假装不知此事是他故意所为,像是要借着这次冷战,将压抑心头的旧账好好翻一翻。
谢安执眸光轻颤,呼吸也变钝了许多。
“既然陛下还记恨着此事,又为何要唤臣侍入宫,还说喜欢臣侍?”谢安执似乎是疑惑地眨了眨眼,而后想通似地轻笑道:“所以唤臣侍入宫,是为了报复臣侍,可以在每次羞辱臣侍却被臣侍拒绝之时,搬出此事来堵住臣侍有怨言的嘴。是这样吗,陛下?”
“朕说了朕欺骗你是朕不对,提起此事是想说你于朕也有亏。这与喜不喜欢、报不报复的有什么关系?”钟楚泠心尖微微抽搐,面不改色地反驳道。
“当然有关系,”谢安执缓缓开口,“依臣侍睚眦必报的性子,定然不会放过亏欠自己的人。非臣侍自夸,陛下多少也是臣侍教养过许多年的人,是否是出于蓝的青色,臣侍看得清,此事既在您心中有怨,就必然不会轻易放下。
“所以,陛下,您报复臣侍的计划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