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浑河血战（十）
“你再说一遍！”
张铨两腮紧绷，眼睛在漆黑的屋子里仿佛会发光一样。
“张大人，何大人，我军防御正在收缩，用不了多久，衙门会成一处防守关卡，还请二位大人另行他处。”
传令兵当即便再说了一遍，又开口道：“总兵说，二位大人可以去北城接……”
“呸！姜弼！作战不力！”
张铨手掌几乎都在颤抖，用力地唾了一口，却并没有唾在传令兵身上。
传令兵身上没有雨披蓑衣，纯是在雨水中趟过来的，单膝跪在地上才多大一会儿便滴出一滩水，张铨还怎能忍心去打骂他。
他不觉得这是士兵的问题，定然是姜弼，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传令兵心中自然不忿，只是他知道眼前的人身份不是他能张嘴说道的，只好低下头生闷气。
“既然如此，张大人，不如我们就按着姜总兵所说，先行安排城中百姓吧？”
“只好如此了……”
张铨压抑着心中的激荡，应下了何廷魁的邀请。
只在这时，他恨自己怎么只是一个文官，而不是像史书上关羽张飞那样的武将，只恨自己不能上去冲阵，三两枪挑死皇太极。
“二位大人若是已经决定，那我……”
“去向你家总兵复命吧，我们不是什么我不懂的文弱书生，知道利害所在！”
张铨不耐烦地摆摆手，冷声道：“衙门里还有三百多何大人的兵，出不了事。”
“属下遵命！”
传令兵也上了脾气，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站起身就往外走。
张铨和何廷魁立即把早已经收拾好的印信全部带上，何廷魁更是拿上了兵备道的符令，这才纷纷穿上一身轻盈的雨披，赶出门外。
城中风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放缓，只是天色却也渐渐地暗了下来，风雨飘摇之际，若是入夜，不知道又要有多少人遭殃。
“何大人，你向来熟悉行伍，我熟悉百姓，不如你去挨家挨户驭民，我先前往北城开关并且安排人看守检验，如何？”
何廷魁勉强睁开被风雨吹痛的眼睛，点头应道：“张大人，正该如此，那何某先过去了。”
“何大人，望你我北城再会。”
张铨郑重其事地拱手。
再会，既是道别，也是祝福。
何廷魁张开嘴不知说了句什么，随着风声消逝，只留下了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都司衙门当中剩下的三百多人让张铨带走了一百多，只剩下二百来人跟着何廷魁在城中奔走。
何廷魁这才有机会窥见一眼地狱。
鲜血混杂着碎肢与雨水在街道上肆意流淌，往日或宁静祥和或市井喧嚣的城市中尽是死气沉沉，所有人都在沉默中逃命，偶尔响起的幼儿哭闹声和呼唤声仿佛会叫来金人一样让大家仇视。
何廷魁沉默不语，安排手下纷纷带着百姓往北门赶，自己则是带着仅剩的十几人来到一处路口。
“大人，先去把夫人他们给接上吧？”
手底下人在旁低声提醒，眼前距离前线关卡越来越近了，随时都能听见金人嘶吼的声音，弓弩声和刀枪声混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
何廷魁看了看自己家的方向，心中自然也是惦念自己的妻儿老小，却又决绝地把头转了过来。
“大难临头，张兄不顾自身安危，不顾家人性命也去安抚百姓，我又岂能只顾一家私利？去三两个人帮着夫人他们一起往北城去，我去接张大人家眷。”
话毕，何廷魁不顾自己这些几乎已经算是家将的人们劝阻，率先往另一边的巷子里赶去。
众人不敢违令，只好挑出来两个去何廷魁自己家中，剩下的人则是跟着他一同前往张铨府上。
这条路上往日便都是大家大户，人烟稀少，此时能动弹的更是大多已经风风火火地往北城赶去，何廷魁也不知道张家的家眷走了没有，只能先行赶往查看。
一路上越走越静，护卫何廷魁的士兵们反而越来越心慌，微风细雨中，这条道路好似没有尽头一般，直到何廷魁认出那个熟悉的大门，连忙纵马赶了上去。
“快，快开门。”
何廷魁翻身下马，走在张家门口，刚要让一旁士卒开门，却不想那大门突然便被拉开。
几柄长刀如同花朵一样席卷出来，当头一人看清楚了何廷魁身上衣服以后，想也不想喊了一句在何廷魁听来稀奇古怪的话，然后便旋转着撞向他身后的士兵。
何廷魁虽为兵备道，也练过兵马，可是真刀真枪地打起来这还是第一次，一时有些发愣，还没来得及回神，便听见身后的人们嚎叫了起来。
没有人会想到，张铨的府上竟然有金人，而且是金人当中的精锐，几把钢刀一个比一个心狠，仗着人高马大的身姿体魄，全部都是以万夫不敌的气势砸下来的，一个照面便有四人死亡，两人受伤。
紧跟其后的，就是从张铨门后杀出来的另一拨金人，他们手持弓弩，精心瞄准后便是一轮射击，远处几个也没有跑掉，风卷残云一般，张家门口便只剩下何廷魁一个了！
何廷魁晕乎乎地被人抓进院子里，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已经摔了个七荤八素，鼻子里似乎开始汩汩地往外流血，头脑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他在昏迷和清醒间听到最后的话来自一个老人。
“军爷，军爷，没骗你吧？他们不说我也知道，这家住的是当大官的人，您看看抓了一个官，能不能把小的给放了……”
·
张铨来到北城下的时候，眉头已经皱成了一个“川”字。
与城中其他地方的安静不同，这里则是格外地吵闹，似乎所有人都在宣泄着自己的愤怒和恐惧，又像是所有人都在哭诉自己的不幸。
“大家冷静，有序入北城！敢有趁乱作奸犯科者，杀！”
张铨知道乱世需用重典的道理，毫不犹豫地拔出来自己的剑，举剑高呼，身周几十米确实安静了一些，也就显得远处更加骚乱。
“去，把那个在跟人家抢东西的人给我抓过来！”
张铨冷声安排，身旁几个士兵如蛟龙入海一样扎进百姓堆里，引起一顿叫骂，大多数人则是冷眼看着，不知道这个官又要弄什么把戏。
身旁近侍扶着他下马，远处的侍卫则把那打算抢夺妇女手中包裹的男人押了过来，一脚踹翻跪倒在地上。
张铨冷眼看着男人，手中宝剑举了起来。
“你凭什么杀我？你凭什么杀我？老子出钱出粮养着你们，你们不去打建奴，你们来打老子？你们还是不是人？”
男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在地上如同一只泥鳅一样扑腾了起来，一旁两个侍卫都差点没按住。
“本官乃天子亲命辽东巡按！尔等奸人，莫要以为城中动乱便是尔等可趁之机！敢有作奸犯科者，本官绝不留情！”
张铨不给那男人接着动摇民心的机会，一番大义凛然之后，直接一剑刺在男人身上，在后者的哀嚎中拔出又刺，这才了结了他的性命。
“百姓们！城中官兵没有放弃你们！前面姜总兵朱总兵正在战斗，本官与兵备道何廷魁已经向沈阳守军发了求救号令，大家只要静下心来，依次进北城等待！本官保大家性命无虞！”
张铨的言论很振奋人心，再加上辽东巡抚薛国用经常跑来跑去沟通事务，实际上的辽东都司守官就是他张铨，一时间也将众人安抚了下来。
“张使君，那我等何时才能入北城啊？”
一个上了年岁的老人从后面挤了过来，走到张铨面前拱手作揖，开口问道。
“麻烦大家让开一条道路，我自去喊开北城城门！”
张铨向着四周拱手，百姓们也纷纷开始后退，真的给他让出来一条道路。
当张铨疾步赶到北城城墙下的时候，才发现城墙上的士兵竟然视若无物一般，不知道在想什么。
“今日城门守将为谁？”
张铨怒了，却也知道，没有号令擅开城门也不对，当即便打算打探清楚，回头侥幸不死便要参这守将一本。
城墙上的千户原打算不理会，经旁人提醒以后才知道下面那是巡按，这下彻底麻爪了。
他们虽然同意了孙得功的请求，可是眼下北城起了战火却一直没有个确切的消息，城头上的士兵只好专心致志守城。
然而谁都想给自己二条路，这千户自然也一样，他也不敢直接射杀城下军民。
万一孙得功输了呢？！
到时候射杀百姓他肯定难逃一死，反正孙得功只说把守城门，不听他命令不开门，也没有别的交代，那自己就守城，别的什么也不管。
“张使君，我等乃孙得功将军部下，孙将军如今去城中请兵来援南城，还望张使君再等片刻，孙将军令到，我定开城门。”
一番斟酌之后，千户选了个折中的说法打算继续拖下去。
“还等？你放屁！我等也就算了，百姓何辜？快开城门！不然休怪我去叫来姜总兵夺门！”
张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都什么状况了，还在这儿死守命令。
百姓全部送走以后，南城彻底成了战场，明军一方也不用再担心金人驱使百姓来攻击，这是正经打仗的法子，却不曾想竟然因为一个小小千户而贻误军机。
“张使君多说无益，此乃孙将军令，唯有孙将军可改，城上都有，奉令守城，敢有冲撞者，十步警示，五步射之！”
那千户情知张铨这是糊弄不住了，可是心中又着实担心万一孙得功成事了，便只能下令，把事情往小兵身上推。
“你！”
张铨气急败坏，却又没有办法，只好继续安抚百姓。
“大家切莫惊慌，北城孙得功将军正在协助守城，稍后必然打开城门，大家可依次……”
张铨说着说着，突然发现东边的百姓又骚动了起来，甚至推动着所有人都往西边赶，顿时怒从中来，开口喝道：
“又有谁在骚乱？欺本官不敢杀人否？！”
风雨中，张铨似乎感觉到了一丝不祥。
“快跑啊！”
“前方败了！金人杀过来了！”
“快跑啊！我看见了，有一个大官都倒了，身上都是血啊！”
“快跑啊！”
一时间，纷乱嘈杂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张铨渐渐冷静，他抬头去看城墙上，那些守军看向东方的眼神中带着恐惧。
前方败了，金人杀过来了。
百姓们刚刚凝聚了一点的定力迅速被打消，纷乱的人群当中，父子，夫妻，数不尽的人间惨状映入张铨的眼帘当中。
他让身旁侍卫把他扶上马，又小心翼翼地避开百姓挤到靠南一点的街道，百姓们都在疯狂地往西跑，南北向的道路已经空无一人了。
“你们走吧，不用管我。”
张铨低声对着身边的侍卫说道，他看出了他们眼中的恐惧，不比那些百姓少。
侍卫们一愣，开口道：“大人，我等……”
“大厦将倾，快去吧，带着百姓们去城西城南，不要在路上停留，也不要往北和往东费力气。”
张铨轻轻鞭打了一下坐下棕红的马匹，马儿嘶鸣一声，开始缓缓走了起来。
“快走吧，我替你们引着金人。”
张铨纵马赶到街道旁，看着凌乱的生民，节节败退的明军和不断杀过来的金人，他眼角湿润，旋即瞪大双眼。
“我乃辽东巡按张铨！我乃大明辽东巡按张铨！”
他高声地喊出自己的身份，沙哑的嗓音好似破锣，吸引来了金人们的注意。
在几个“翻译”的努力下，很快大家就都明白了。
穿红衣服那个是大官！能立功！
“我乃大明辽东巡按张铨！我乃……”
张铨看着人们被吸引着朝这边过来，便开始策马向街道另一头跑去。
他不是武将，没办法杀敌，便只能用这种办法来救百姓。
他便跑便喊，心中对自己的认知从来没有这么准确。
“我乃大明辽东巡按，张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