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对错
京城东边，乡间农田。
马车骨碌碌地停在了有些湿软的泥土上，再往前走那道路未免有些太过于潮湿，马车恐怕只能进，不能出了。
袁中道听车夫说明了下情况，也没有发脾气，直接从车上跳了下来，吓得车夫一愣一愣的。
只见这位原本老态龙钟的袁主事跟重返少年了一般，步履轻快地走了两步以后，便又走了回来。
“来，咱们换一下鞋，我的鞋子在这里不好走。”
车夫一愣神，连忙摆手道：
“老爷，我怎么能跟老爷您……”
“诶，都是人，吃五谷，生百病，有什么不一样的，快，脱下来。”
车夫三番五次地想要拒绝，可是最终还是拗不过袁主事，只好把自己的一双草鞋脱下来。
袁中道毫不在意自己身份的把袍子解下，又把内褂掖在腰带里，脱下自己的官靴，穿上草鞋，在地上试着踩了两脚，确实没有那种往下陷的感觉了，他才站了起来，往田地深处走去。
春雨贵如油，下雨对于农作物来说肯定是天大的好事，可是对农民来说却是有些妨碍，袁中道在田野中行走，心中感慨着，眼睛也看见了远处那个身影。
“徐大人！”
远处打扮比袁中道还像一个老农的徐光启听见声音，转身撩起斗笠，这才笑了笑，连忙小跑着赶了过来。
“袁大人怎么来这里找我了，前些日子听说袁大人调任京城了，想着袁大人新搬来，肯定多有不便，也就没有拜访，没想到今儿个袁大人倒是来见徐某了，真是令徐某汗颜呐！”
“诶，哪里哪里，徐大人不斥责袁某无礼，袁某就感激涕零咯！”
两个人哈哈笑着，徐光启在前面带路，很快找到一间草棚子，棚子里本来歇息的农夫农妇们一看徐光启要招待人，纷纷起身离开，说什么也不肯留下。
“徐大人，放人家走吧，今日要与你说的事，不适合。”
袁中道侧面暗示一声，徐光启顿时了然，也就不再坚持。
“袁主事此来，到底是为了何事啊？”
徐光启见农户走远以后，率先开口。
他还真是有些好奇，毕竟自己虽然官职不低，可是没有什么实权，目前能掌握的也就这一亩三分地，至于从内帑取银每次都是有定量的，要报告给皇上的，也不可能贪污什么，替袁中道办事那是肯定不可能了。
至于其他事情，徐光启还真不知道，自己能帮得上什么忙。
“无他！”
袁中道看着周围无人，叹了口气，拿出一张纸来。
“陛下让我进京，就是为了讲学。”
“讲学好事啊，前些日子陛下召见我，我就知道陛下对李先生学问要……”
徐光启说着说着突然沉默了，因为纸上面写的字。
“皇权至尊”“牧民者皇”“四民平等”“报效天子，报效国家”！
这和李贽的关系不说毫不相干，那也是几乎没关系了。
李贽提倡的解放天性，可是皇权至尊那便是一道禁锢，至于士农工商四民平等，报效天子以搏功名……
“陛下这是要……”
徐光启口中呢喃着，表情有些茫然，有些惊恐。
“不错，陛下要铲掉士大夫的根。”
袁中道幽幽道，自宋以来，大多提倡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来弥补门阀消失以后协助皇帝的人的空缺，而朱由校是要把士大夫的权力同样收回！
“这能行吗？这能行吗？”
徐光启下意识站了起来，像一只老牛一样来回转了两圈，然后又默默地坐了回去。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陛下已经规划好了所有讲学的流程，这些是要推广的东西，你我阻止不了。”
“可是这样一来，不要说是东林党了，但凡是一个文官，都要对你先杀之而后快……”
“杀不了，陛下不会让任何人杀了我，在我把士大夫的根刨干净之前。”
袁中道叹息一口，开口道：“这些日子我越发觉得陛下乃千古不出的雄主，其力操弄朝堂于股掌之间……”
“可是，不管怎样，你都将……”
“我也是在想这一点。”
袁中道打断了徐光启的话，低头好像自语。
“我一直在想，我有没有老师的那种勇气？”
“无论如何，陛下的这些东西，都是能解开人智的，它和老师想要的有一些相同，而且陛下问我的问题，我也解不开，真像老师说的一样，人人放开天性，那就对了吗？”
徐光启刚要反驳，就看见袁中道伸手示意。
“一个人，若是心中毫无敬畏，毫无规矩，那么他能做出来什么样的坏事？”
“这不都是那理……”
“这和天理无关，陛下的书中写得清楚明白，这是人自身的原因，人天生无善无恶，只看后天教化……”
“心学？”
“不，不一样，陛下还说，人虽然无善无恶，但是总会放任自己的堕落，这才是恶，若是像李贽先生所说的一样，解开容易，再套上枷锁，那就难了。”
袁中道看着徐光启，表情复杂。
“如果真成了那样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徐光启沉默了，沉默了许久，站起身子，开口道：“回去吧。”
“什么意思？”
“回去吧，回京城。”
“你想好了？”
“我不用想好。”
徐光启指了指农田，指了指那张纸。
“你不是说陛下乃千古雄主么？”
“是啊……”
“那我们就做马前卒就好了。”
徐光启淡然道，旋即开口。
“对错，是非，千百年后，自然有定论，我们只要替后人把错路踩完一遍，对的自然就知道了。”
袁中道沉默了许久，点了点头。
“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