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报君
朱由校在乾清宫没等多久，便看见最近炙手可热的杨大人缓缓走了过来。
“爱卿来了。”
朱由校擦了擦发红的眼睛，身子半仰半靠在椅子上，声音低沉而忧郁。
“陛下，多悲伤身，先皇之事，臣也觉得感伤，只是光阴不舍昼夜，生老病死乃世间常情，陛下正应振奋起来，才不愧祖宗，不愧先皇……”
“爱卿言之有理，朕也知道，一时心头难忍罢了。”
朱由校点了点头，让太监给杨涟上椅子，又亲手给杨涟倒茶，后者连忙站起双手捧过，又是一连串地道谢。
“爱卿可知道，朕为何今日没有定下左都御史之位？爱卿心中不会怪怨朕吧？”
“陛下，若陛下真要臣担任这左都御史，那才真是把臣架在火上烤。”
杨涟苦笑。
他想升官吗？当然想，不论是报国报君，还是实现自己的抱负，甚至只是单纯的儒家思想教育，他都想做那个左都御史的官。
只是真让他当了那个官，首先就是对他内心的煎熬。
不论别人怎么说，他都会感觉别人会以为他把邹元标打下去就是为了自己上位。
虽然他自信一身正气，不怕别人言说，但是谁又能不想给自己留一个好名声呢？
“爱卿说的是啊，朕也是考虑到，万一别的官员上奏折弹劾爱卿，哪怕只是风闻奏事，讥讽爱卿，朕也受不了，朕就见不得忠臣受辱！”
朱由校说的慷慨激昂，杨涟也是笑了笑。
说到底，陛下还是个小孩子。
就像今天上朝突然就走了一样，少年心性，没什么好批判的。
如果是三四十岁的君主还这样，那肯定要弹劾他规范言行，可是陛下才十六岁，正是年少热血的时候，做什么大臣们也都可以原谅。
“爱卿，朕今日难受还有另一个原因，你可知道为何？”
朱由校见气氛迅速升温，便开始缓缓抻开地图。
“陛下还请直言！”
“朕昨夜便梦见先考了，朕梦见，朕就在这里坐着，先考说‘吾儿，你过来’。朕便到先考身边去，然后先考指着后边山上，说‘吾儿，爹爹心里苦啊，你要被建奴吊死在那里，爹爹心里苦啊……’”
朱由校声音平缓，听得杨涟却毛骨悚然。
这个时代大多数人是相信鬼神之说的，但是不包括顶级士大夫。
不过顶级士大夫虽然不信鬼神，但他们大多信天人真有感应，冥冥自有天道执掌。
那么朱由校梦见这个，是什么意思？
杨涟起身就要跪倒，朱由校却赶紧上来扶住他。
“爱卿误会了，朕不是要说朝堂上什么事。”
杨涟虽然表情仍旧着急，心中却松了一口气，开口道：“陛下勿忧，想来不过是有小人意图坑害陛下，陛下神知敏锐，又有祖先庇佑……”
杨涟的一套封建迷信理论还没有说完，就看见朱由校缓缓摇了摇头。
“爱卿还不明白朕的意思，在朕看来，这就是先考在提醒朕，先考宁肯泄露天机，也要护朕周全……”
杨涟也是听者落泪，感慨着两代皇帝的父子情深。
“先考泄露的天机，就是这四个字。”
朱由校图穷匕见，拿起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大字。
“京营兵马”！
杨涟看见那几个字的一瞬间，对朱由校所说的梦，便从“将信将疑”转变成了“搞不好是真的”！
不过，他却沉默了。
他是直，他不傻。
京营那是什么地方？连赶考带做官这么多年，又经历了移宫大案的杨涟再清楚不过了。
若说京营没有作战能力，那是假的，京营的兵马打个七八千百姓那还是行的，京城周遭每有灾民作乱，都是京营去打的。
若说京营没有人，那同样是假的，单就目前而言，登记在册的共十营兵马十二万八千人，这些人领的军饷兵器可一点也没有少了。
可是，这两样，都架不住查！
战斗力，杨涟清楚地知道一件事，前些日子兵部尚书崔景荣非要上书辞官是为了什么？就是因为京营竟然在面对百姓时大败而归！
几千饿极了的百姓，竟然能打过近万职业军人！
如果不是后来大批京营兵马驰援，五城兵马司，锦衣卫纷纷都出了人，恐怕崔景荣要掉脑袋！
如果要仔细纠察京营的事情，那要得罪的，应该就不止是某一部分官员了。
京营的部队战力低下，十二万人当中能有十一万多长期都是官僚员外们家里的长工，其中还有一些本身就是服务于军营的军户。
剩下的那些“精锐”，每天都过着抬头抽烟又是一天的滋润生活，打仗？他们肯排整齐站个队那都属于了不得的事情了！
不过，复杂的事情背后，必然也有着不可估量的利益。
彻查京营自然是一件麻烦事，可是如果自己办成了，这支部队真的有战力了，那未来自己必然青史留名。
昔日于少保不就是靠练兵打仗打出来的千古流芳？
眼下辽东危急，若是自己真能练出来一支天下强军？
杨涟心中各种想法纷乱不定，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开口。
“爱卿可愿再次为朕分忧？”
朱由校一双哭红了的眼睛看着杨涟，其间悲伤不可言喻。
杨涟看着面前少年的模样，内心禁不住地感叹，他不过才十六岁。
不论是出于对未来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还是出于对父亲的思念。
“陛下，为君分忧，乃臣之本分，何况臣本就是兵科都给事中，陛下无需如此。”
杨涟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些话，朱由校心中简直肃然起敬。
这个时代的官员确实是有一些信念在身上的！
他知道此事十分危险，如果他是杨涟，他极有可能不会接下此事。
因为这件事实在太得罪人了，而且收益并不是特别的多。
无论如何，这件事情都是违反人类本性的。
可是杨涟就是这么做了，朱由校知道驱动他的是什么，也因此更加感叹。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报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