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密会(上)
由于公堂上的表演,邹元标获得了很人性化的待遇,并没有直接拉到刑部大牢中,而是被软禁在自己家里,等待着之后的审讯。
此时的邹家,远没有前几日似要张灯结彩的欢乐气氛,两个老管事院里院外地跑来跑去,就是出门买菜,都要冒着刑部捕快的目光前进。
出于情理上,杨涟允许邹元标在家养病,可是出于法理,他只能派人过来看守,防止邹元标逃逸。
赵南星在家里一直等到天黑,这才自后门出来,轻车简从来到邹家门口。
捕快们自然都看见了这辆低调的马车,当头两个捕头上前问话,在看过窗帘以后是谁以后,又纷纷退去。
当今工部尚书,和刑部尚书黄克缵关系匪浅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实,东林党众正盈朝也是众人皆知的事实。
不论出于哪个理由,今天晚上都没人过来拜访邹元标。
马车停到宅邸门前,赵南星在老仆的扶持下走进邹家,绕过几重院落,见到了在床上躺着的邹元标。
“尔瞻的身体如何了?”
赵南星看着床上平坦躺着的邹元标,心中难免担忧,回头问跟着过来的管事。
“老爷今天回来之后喝了太医院医官开的汤药,一回家便直接睡下了,直到现在还没醒来。家里找大夫看过了,说是没什么大问题,心力交瘁……”
赵南星点了点头,回头让这些人全部走出去,这才慢悠悠坐到椅子上,叹了口气。
“人都是这样,谁也不能走一步看百步,魏忠贤如狼似虎,那些人害怕他也正常,这件事情,终归是我们做错了。”
床上的“病人”倏地坐起,靠在床榻边上,似是有些愤懑,但更多的是惆怅。
“哪里做错了?”
邹元标幽幽发问:“大明自太祖发迹,至今文官岂能少了十万、百万人?”
“昔日正统失政,王振误国,正德无道,荒淫无度,哪一次不是文官主政革弊,匡扶社稷?”
“辽东熊廷弼,懦夫所为,先失铁岭,再失开原,丢掉我大明那么大的疆土,为何不罚?便是我动用了些许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又如何?我此举,可有丝毫不是为了天下?”
“是啊,可有丝毫不是为了天下……”
赵南星听完邹元标一番慷慨激昂,反倒沉默了下来。
“宦官当道,如今天子,怕是要仿先祖正统了……”
“尔瞻,慎言!”
“怕什么?已经是犯官一人了,我还怕什么,魏忠贤还能砍了我的脑袋不成?”
“小心隔墙有耳……”
“不用担心,我这宅院里,都是亲戚乡友,唯独一个外人就是你赵梦白,你还能去告发我不成?”
“提醒你提防一些罢了……”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赵南星突然开口。
“前些日子,我又跟他见了一面……”
“那个奸诈小人?不堪大用,今后还是少见为妙!”
“呵呵,奸诈也有奸诈的好处,今日受其点拨,如醍醐灌顶一般。”
赵南星悄悄站起,突然一开门,远处院子口的管事刚要过来便被他喝止,旋即让所有人都离这一处院落远一些。
“而今你遭贬谪几乎已成定局,谁在这时候伸手,谁就会被打成朋党,魏忠贤不会给我们留一丁点余地,当今重中之重,便是选出可以继任左都御史的人。”
邹元标的眼神突然变得幽冷,赵南星一时间没有意识到什么意思,过了片刻恍然大悟。
“尔瞻误会了,我的意思并不是弃你不顾,而是说让你留任京城已经是不可能了,但是我等既然是有志匡扶天下,那便不能被一个官位所禁锢,尔瞻回了家乡,仍然不碍去为天下养育君子……”
“是啊,匡扶天下,养育君子……”
邹元标知道,眼前的老战友说的好听,可是直白一点的意思就是。
你已经下台了,以后就做一些幕后工作就行了。
原本的邹元标并非不能接受,万历年他便遭过贬谪,只是当时新皇即位重用东林已成定局,所有被贬谪的文官都知道,这只是一时的,迟早仍然是文官的天下!
可是当今呢?新皇即位,自己却被贬谪?
自己还能熬几个皇帝?朱由校可才十六岁!
“他怎么说?”
“我一开始的意思是将叶进卿(叶向高表字)找来,可是他说,进卿乃是首辅之才,若是放在左都御史,刘一燝再无顾虑,恐怕会乱来,只能另择他人。”
“确实有理,刘一燝如今就是怕叶进卿来京,让他落一个方从哲一般的下场,若是把叶进卿安置在左都御史,那刘一燝怕是要另起炉灶。”
“所以,他说……”
赵南星看了看邹元标的面孔,颇为同情。
“最好,还是让杨文孺来……”
话音未落,邹元标气得几乎颤抖。
“杨涟!奸贼一个!”
“尔瞻,不要……”
“我可曾说错了?杨涟不过一个奸贼,想必那天进宫就已经跟魏忠贤说好了!将我踢开,让他上位,想得倒好,他与那熊廷弼蛇鼠一窝!当初弹劾熊廷弼便是如此首鼠两端,现在又……”
“邹尔瞻!”
赵南星沉声喝止,邹元标也变得沉默。
“国之大计,天下大计,不是计较私情的时候!”
“你被贬谪既已成定局,这左都御史的位子也不能便宜了他们,我等都是先皇擢升提拔的官员,谁有这个功劳接任左都御史?”
“只有杨文孺!只有他!他将你赶走,同时也代表着他不结党营私,你的离开就是他的功勋,他可以任职左都御史,除了他以外,谁也不行!”
邹元标咽了几口唾沫,哀求一般说道:“可是他是那等小人……”
赵南星没有再说话,眼神有些淡漠,也有些伤感。
只有那个老谋深算,为了东林党的邹元标才是他的战友,而今面前这个妄图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来保留自己名誉和地位的人不是。
原本声势浩大的左都御史,此时不过是一条将要溺死的可怜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