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醉雨江南(九)
因为江上盗贼一事,众人连续忙了几天。事情差不多处理完后,碧涛山庄一行人想要告辞,却被岑如火苦苦挽留。
岑如火殷切道:“江南风水养人,有数不清的好吃和好玩的,景色也十分不错。你们难得来一次,之后又没什么事急着要办,干嘛这么着急走?索性再留几日,我带你们去游山玩水,岂不美哉。”
齐婵狐疑地看着他:“我怎么觉得你这话没安什么好心呢。”
郁芜点头,抱臂附和道:“你留我们,绝不可能只是为了游山玩水。说实话罢,到底是为什么这样苦留我们?”
岑如火连连摆手:“我能有什么坏心思呢,留你们,真得只是想带你们好好玩玩。”
段楚己冷淡道:“如若只是这样,我们就告辞回去了。药人一事还急需处理,我们没有时间同岑公子游山玩水。”
见段楚己等人转身欲走,岑如火急忙道:“别走!我实话实说还不行嘛。”他叹气道,“其实是因为我们前几日击退了江上盗贼,我怕他们的同伙会很快来含恨报复。现在醉雨庄实力大不如前,庄内高手稀缺。若盗贼同伙真来报复,单凭醉雨庄的人恐怕难以对付。所以,我想请你们几位留下来帮忙。”
段楚己闻言,停住脚步沉吟。
岑如火见他们神色有所动摇,连忙再接再厉道:“你们几位武功高强,是举世难寻的高手,定能将那伙盗贼打得落花流水。更何况左夜医术高明,就算盗贼真伤了无辜百姓,左夜也能帮忙及时救治。有你们在,即便盗贼来袭,江南百姓也定能安全无虞。”
段楚己倒是不太在乎岑如火言语间的捧杀。不过,岑如火提到百姓一事,的确让段楚己很在意。
他不愿见盗贼伤及无辜百姓,心中有了几分留下之意,转头问其他人道:“你们觉得呢?”
齐思枫、白偀等人全都赞同暂留江南。
段楚己点头,转回头对岑如火道:“既如此,我们就留下再替你们保驾护航几日。不过我们也不能永远留在这,最多只能留半个月。半个月后,若那伙盗贼依旧没来,我们无论如何都得离开这里了。这半个月内,你们醉雨庄且想办法招兵买马,不能只指望我们。”
岑如火立刻应承道:“没问题,你们就再帮忙撑半个月。半个月之后的事,我们醉雨庄自己想办法解决。”
于是,碧涛山庄一行人就这样继续留在了醉雨庄中。
风和日丽的时候,岑如火带他们去遍观附近盛景。他们去了天鼎峰下,看那矗立在湖面上的高大石峰仿佛能刺破天际。在天鼎峰下的草地上,开着大片淡黄色的四季桂。众人坐在四季桂旁,一起品尝阮红送给他们的桂花酒。
秋意渐浓。
平静的日子在一个秋风冰冷的早上被打破。
这日一早,岑如火急匆匆找到碧涛山庄的众人,告诉他们城内一个大户人家疑似被盗贼所侵,请他们过去帮忙。
段楚己、白偀等人立刻准备赶过去。岑如火对左夜道:“左夜,要不你就先留在醉雨庄?我怕那些盗贼会流窜到城内别处伤人。一旦有伤者,我想将他们带到醉雨庄请你救治。”
左夜点头道:“好。”说着便着手准备常用的伤药等物。
不知为何,左夜今日心中总有些不安。
趁其余人不注意时,他将准备出发的白偀拉到一边,悄悄对她道:“注意安全啊。”
白偀:“放心,小菜一碟。我很快就回来。”
白偀等人带好武器出发了。左夜目送他们的背影远去,心中的不安不减反增。他摇摇头,埋头继续准备伤药。
段楚己和白偀等人来到岑如火为他们指的那座宅院前。然而这里静悄悄的,并不见有盗贼出没。
齐婵正想回头询问岑如火他们是否找对了地方,然而回头一看,却见刚才还给他们指路的岑如火,不知何时起竟不见了踪影。
齐婵立刻将这件事告知其他人。段楚己皱眉道:“先看看这家宅院到底是否有盗贼入侵。”
郁芜走到宅院大门前,叩了叩门环。很快,从里面出来了一个看门的奴仆,客气问道:“诸位前来所为何事?”
郁芜问道:“贵宅今日可一切安好?可曾见盗贼入侵?”
看门奴役一头雾水道:“我们一切安好,不曾见什么盗贼啊。你们是何人,为何出此言?”
碧涛山庄众人闻此言,心中都是一凉。
齐婵怔愣道:“岑如火为什么要骗我们?难道是为了?”
她话音未落,白偀已经转身施展轻功,飞速往醉雨庄赶回去。
其他人紧随白偀身后。不出片刻,他们就回到了醉雨庄那个他们这几日暂住的院落里。
齐婵和郁芜几人赶到屋里时,屋内只有白偀和岑如火两人。
他们临走时,左夜曾站在屋子中的药案前准备伤药。然而现在,那个位置却空无一人,只余一桌凌乱的药材。
齐婵的脸色骤然难看下来,大踏步走到岑如火面前,质问道:“岑如火,我们就走了这么一会,左夜他人在哪里?”
岑如火没有答话。
郁芜冷声道:“齐婵,不必问了。看如今的状况,必是我们不在时,岑如火叫人把左夜带走了。”
岑如火坦然承认道:“看来你们还有几分聪明,不算蠢得离谱。”
齐婵愤怒道:“岑如火,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经过这几天,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岑如火嘲讽道:“谁和你们是朋友?齐大小姐,你父母康健,你们齐家生意一直蒸蒸日上、遍布各地,所以你和你哥才能如此任性地出来江湖闯荡。你以为,人人都有像你们这样任性的资本吗?”
齐思枫:“所以,你是为了醉雨庄的利益,再次绑走了左夜?”
岑如火耸肩道:“不然呢?”
齐思枫:“是你母亲指使你的?”
岑如火轻蔑道:“别往我母亲身上泼脏水,这事和她没关系。她到现在还不知道此事,全是我一人所为。”
白偀刚才一直不出声,此刻道:“我对你的心路历程不关心。”她漠然转过眼,“左夜现在在哪?”
岑如火转过眼:“你喜欢他吧?可惜,你喜欢上一个大麻烦。”
他话音初落,白偀骤然拔出凝碧匕首,转瞬就横在岑如火颈前。
“告诉我,”她冷声一字一句道,“左夜在哪里?”
岑如火垂眸看了一眼白偀横在他颈前的匕首,蓦然笑道:“你的武功是很厉害。可惜,白偀,你现在奈何不了我。”
白偀微微转动匕首:“你觉得我不敢杀你?”
岑如火:“你大可以杀了我。来啊,杀了我,别犹豫。”
白偀的匕首横在岑如火颈前,没有向前也没有向后。
岑如火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敢。白偀,现在杀了我,你就永远找不到你的左夜了。为了我这一条烂命,失去你的挚爱珍宝,实在算不上划算吧?”
白偀静静审视他片刻。就在岑如火觉得白偀完全不是他对手时,她突然道:“左夜是不是被带去水镜阁了?”
岑如火惊讶地挑了挑眉:“不错,你脑袋转得很快嘛。不过,就算你现在知道也晚了。从醉雨庄到水镜阁的路有千万条,你猜不到押送左夜的人在哪条路的。”
他的视线越过面若寒霜的白偀,落到她身后的几人身上,笑道:“你们不会还在生气吧?大家各为各的利益,何必现在作如此惊讶状。”
白偀蹙眉,收回匕首往他下巴上给了一拳。
岑如火不躲不避地接了这一拳。白偀使了十成十的力气,岑如火被打倒在地,一时眼冒金星。
他过了一会才缓过来,靠着墙勉强爬起来坐着,吐出嘴里的血,仰头挑衅道:“就这?你发泄怒气的样子,也不过如此嘛。”
齐婵难掩失望道:“岑如火,我们到江南并不曾与你为敌,还辛苦数日帮你们处理了江上盗贼,你却这样报答我们。真是枉我们如此信任你。”
岑如火颇有深意道:“齐大小姐,你确定你们帮了我的忙吗?”
段楚己突然道:“江上那些盗贼,和你有关系吧。”
岑如火不言。
郁芜切了一声道:“醉雨庄自诩江湖正道,却与盗贼勾结,和他们狼狈为奸?”
岑如火阴阳怪气道:“说话别这么冠冕堂皇。你们碧涛山庄难道是什么好东西?”他冷冷道,“你们倒是豁得出去,以杀手组织自居,所以不管做什么出格的事都不会有人审判你们,还会因为你们偶然为之的一点善事而感恩戴德。可是我们醉雨庄呢?”
他咬牙,狠狠道:“就因为我们要遵守那劳什子的江湖正义,所以一举一动都束手束脚、使不上力气。自从我母亲受伤之后,我们醉雨庄的地位便在江湖上一落千丈,连江上盗贼都敢在我们的地盘上肆意妄为。”
段楚己冷淡道:“这不是你和他们同流合污的理由。”
岑如火靠着墙坐得更直,伸手抹掉嘴角刚刚被白偀打出来的血。
他道:“我别无选择。如果我不和他们合作,他们会伤害更多无辜百姓。但是若我答应帮他们打掩护,他们只会抢夺财物,至少可以把伤亡减轻到最低。”
岑如火说到这里,仰面嘲讽道:“说起来,那日在画舫之上因你们的出手,反而激怒了哪些盗贼,让他们伤害了更多人。可笑的是,你们还自以为做了侠义之举。”
齐婵闻言,心头就像被浇了一桶冷水,霎时间变得寒凉无比。他们的好心,难道反而办了坏事吗?
“别在这里胡言乱语。”白偀在此刻依然出奇的冷静而清醒,“岑如火,你只看见了眼前所见,以为那些盗贼不当场伤害百姓性命就是你的功劳。可你又怎会知道,这一艘艘船上的百姓身上所携财物,不是他们未来这一年赖以谋生的积蓄?你任由盗贼劫掠,不知会害多少人家破人亡,还好意思说自己所为是善举?更何况,我听说这一带盗贼虽鲜少伤害成年之人的性命,却会劫走稚子、将他们卖到别家为奴为婢。大人的命是命,小孩的命就不是命了吗?有多少人因此亲人离散,又有多少无辜幼子被迫离开父母、在外颠沛一生,这些你都想过吗?”
白偀蹲到岑如火面前,直视他的眼睛道:“岑如火,你就只是个不敢直面盗贼的懦夫而已,不要再自欺欺人了。现在我不想再和你争辩江湖道义。说罢,水镜阁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如此做他们的狗?”
岑如火靠在墙面上,望向窗外鲜红一片的枫叶。
他道:“水镜阁承诺,等药人一事办成之后,会让我们醉雨庄分前几杯羹。”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了几分轻飘飘的神色,“想想看,若药人真能被试炼成功、炼成神药,那该是多大的利益、多诱人的权势啊。有了药人之血做助力,醉雨庄必然能东山再起。”
齐思枫:“你母亲多年以前就曾与水镜阁反目成仇。如今,你居然还能与水镜阁联手?”
岑如火笑道:“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我们醉雨庄和水镜阁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不能做盟友?”他眼中露出几分毫不掩饰的野心,“我可不像我母亲那么心软,因为用了左夜一点血就对他愧疚多年。母亲就是因为心太软,才会让醉雨庄陷入如今的残败中。我绝不会重蹈母亲的覆辙。就算被千夫所指,我也要重振醉雨庄往日荣光。你们能明白吗?”
无人答他。
岑如火说到这,看向段楚己等人讥讽道:“我忘了,你们都是肆意妄为的‘大侠’,自然不用像我这样为俗事操心。不过若认真讲起,你们碧涛山庄又何尝干净呢?你敢说你们打着救人的旗号,心中没有藏过把药人独占的念头吗?说起来,你们派出白偀,还算使得好一手美人计呢。只要她开一声口,左夜还不得自愿为她流干全身的血?”
齐婵厌恶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时刻都在想如何用龌龊手段达成自己的目的。”
岑如火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他坦然道:“没错,我是龌龊,那又怎么样呢?只要最后赢的是我,我自然会得到认可。你们现在自诩正义,可是等你们落败那日,还是会有无数人嘲讽你们。世人只看结果,并不注重过程中的真相。说不定百年之后,我才是那个名垂青史的大侠,而你们却是江湖逸闻中阴险狡诈的反派。”
齐思枫眸色清澈道:“无论谁赢谁输,人心自有分辨,绝不会如你所愿般颠倒黑白。”
岑如火走到他面前:“你确定吗?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他顿了顿,接着道:“看在我们曾经算是朋友的份上,我好心提醒你们一句。药人一事,若你们实在昧不下良心参与,那就假装不知道,回你们的碧涛山庄去,也不会有什么事端。但若你们想阻止——”他语调拉长,变得低沉而危险,“那可是会与大半个江湖为敌。”
他话音未落,外面有人敲门道:“大公子,正气盟有急信传来。”
岑如火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意,扬声道:“进。就在这里禀报吧,毕竟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没什么好隐瞒的。”
下人便依言进来,当众禀报道:“正气盟传来急信。说是得了一种可治百病、解百毒的神药,邀请武林各派前往水镜阁共享。”
岑如火若有所思道:“神药啊,那的确是件好东西呢。”他挥手道,“你下去罢。”
下人离开后,岑如火对碧涛山庄汇众人道:“听到了吗?我没说谎。这次,正气盟是铁了心一定要炼成神药,为此不惜集整个武林之力前往水镜阁。你们觉得,在神药的诱惑面前,会有人愿意帮你们吗?”
白偀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走向屋外。
走到门口时,她侧过脸,开口道:“岑如火,过去有一瞬间,我真得觉得你会成为我们的朋友。”
岑如火怔了一瞬,然后勾起嘴角,露出一点笑容。
在他今天无数次嘲讽的笑意中,这一次的微笑,反而最接近他本身。
他惋惜又坚定道:“白偀,若有可能,其实我也不想和你们做敌人。可惜,人生的阵营从来就不由我们自己划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