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与璇玑的从容不迫不同,楚晏的另一位近侍宫女琥珀进殿时却是抖如筛糠、面色惨白。
“奴婢……奴婢,参见殿下。”
不过寻常见礼,她竟似站不稳一般,有摇摇欲坠之态。
楚晏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片刻后,面上浮现一抹浅笑,“本王今日为何召你,看来你心底有数。”
闻言,琥珀再也撑不下去,直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哭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是奴婢一时鬼迷心窍!”
未及楚晏发难,琥珀便知自己已是末路穷途,再多的狡辩都是徒劳——她这位主子御下极严,又向来不近人情。
虽然对身边得用的下属恩礼有加,但若是犯了错,面临的责罚必是极为严苛的。
更何况她犯下得是背叛、弑主两条大罪!
楚晏只是看着她冷汗与眼泪横流之态,未发一言。
殿中一时静得只能听得到木炭燃烧之声。
可事实上,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楚晏都没有要杀琥珀的打算。
因为她的娘亲是楚晏生母废皇贵妃梅氏身边服侍最久的李嬷嬷,也是在冷宫为梅氏接生的人。
她知道楚晏身份的秘密。于是在自己年老出宫之际,将自己寡居多年独自抚养大的独女送到楚晏身边——是表忠心,也是向楚晏求一份安度晚年的恩典。
楚晏到底心软了,毕竟李嬷嬷对梅氏与自己始终尽心竭力、忠心不二,更遑论,她是唯一一个曾给过幼时的自己疼爱与关怀的长者。
只是楚晏并未想到,琥珀在入宫前就有一位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情郎。
琥珀虽然并不知道娘亲掌握着怎样惊天的秘密,却清楚自己面临着青春年华将深锁宫中的处境。
于是,在楚昀以放她出宫为诱时,她犹豫再三,还是接过了那瓶毒药。
上一世,楚晏即便没有记忆指引,依旧以雷霆手段收集了楚昀指使琥珀下毒的诸多铁证,并以此令皇帝对楚昀失望,使其声名受损。
然而,这亦是日后她身份暴露的伏笔:因为顾忌李嬷嬷,她并未对琥珀动手,但为避免皇帝猜疑,她不能再将琥珀放在自己身边,而是将她贬为掖庭粗使宫女。
为此,她在掖庭安排了数个眼线来提防楚昀的新动作。出乎意料的是,对方沉寂许久,似乎真的不准备对这个小宫女动手。
直到一年后,琥珀暴毙于一个寻常的夜晚。
她自小贴身带着的长命锁,和楚昀伪造的她被楚晏杀害的数份证据,成了楚昀以报仇为饵,利用李嬷嬷挑破楚晏身份的关键。
摆在楚晏面前的有两条路。
最为简单的手段,便是将李氏母女一同处理掉——虽然并非全无风险,却是最省力,也最有效的方法。
可是她不会这样做。
她并非优柔心慈之人,亦非淡泊名利之辈。
只是持心如衡,以理为平。她一旦为保全自己而轻贱他人性命,那与不择手段、蝇营狗苟之人也将毫无分别。
本心易失,则济世之道必死。
所以楚晏选择了一条风险更甚,却无愧于心的道路。
“本王知道你是为了出宫,所以甘心被楚昀收买。”
此言一出,琥珀顷刻间便泪如泉涌,不住地磕起头来,“奴婢知道自己罪该万死,您如何处置奴婢都不敢有丝毫怨言!只是还请殿下垂怜,不要伤及奴婢的娘亲,还有,还有旁的无辜之人……”
楚晏看着她泣不成声、慢慢瘫软在地的情态,出声道:“当然,本王也知道,你想要出宫却不敢求我,是以为本王是个心狠无情之人,对吗?”
琥珀瑟缩了一下,呐呐道:“奴婢……奴婢不敢。”
是不敢,而非不对。
楚晏起身,走到她面前,道:“可是你错了,本王并不准备杀你。不光如此,本王还准你出宫嫁人。你待如何?”
琥珀听到这重于千钧的一句话从上方传来,竟一时愣住了。
一直沉默立于旁边的珍珠脸上也浮现出几分异色。
忽地,琥珀几乎是倾尽了所有的力气,微微抬起头,随后一咬牙,重重一拜,声音中带着因震惊、畏惧与激动而导致得颤抖。
“奴婢必然万死以报!便是来世,亦会结草衔环,报效万一!”
楚晏深深看着伏在地上的女子,片刻后,方转身离开。
等到琥珀失魂落魄地退下后,楚晏看向立侍一旁的珍珠和璇玑。
珍珠对上她的目光,恭敬一礼道:“殿下,您真的要饶过她?”
楚晏笑言:“季布一诺,千金不移。我既这样说了,便不会食言。”
“殿下仁慈。”珍珠犹豫道:“但她竟敢背叛殿下,如此轻饶,若是她日后再生异心……”
楚晏还需要用琥珀来牵制李嬷嬷,其中关隘尚且不便言明。
因此她并未直接解释,而是转头发问:“璇玑,本王有些好奇你的想法。”
被唤到姓名的女子上前几步,波澜不惊地答道:“殿下此举,想来自有考量,奴婢不敢妄言。只是奴婢觉得,放她出宫一事,倒也不值得忧心。”
璇玑略一思索,继续说道:“一则,她身处宫外,更无可能做出有损殿下之事,但是殿下对宫外却亦有掌控之力。二则,奴婢探查之时发现,睿王所给之毒极为酷烈,但殿下却并无性命之忧,这是她减少用量之缘故。加上她为情冒险之举,奴婢觉得她应当是个心思简单却极重情义之人。既如此,殿下之恩,必然使她余生不忘。”
“你是个聪明人。”楚晏并未接她的话,而是话锋一转。“但是我需得告诉你,我要走得路,远比夺嫡之争,更凶险万千。”
璇玑面色肃然,俯身一拜。
“在殿下将这般性命攸关之事交给奴婢查探之日,奴婢便已许下尽诚竭节之誓。”
楚晏亲自将她扶起,轻声道:“话虽如此,你们亦可安心。即便前路凶险,我亦会倾尽全力保你们安全。”
“好了。”楚晏笑起来,一双凤眼中透着温柔。“我有两件事,需得交给你们做才放心。”
景祺阁地处西南,极为阴寒,又远离其他的殿阁楼台,因此逐渐变成关押废妃罪嫔的冷宫。
楚晏伪装成普通宫人低头走了进去,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荒凉破败之景——这里就是她五岁前的居所。
楚晏交给珍珠的事情,就是让她尽力掩饰自己去景祺阁探望生母的踪迹。
从她在宫中渐渐有了自己的势力后,便一直在暗中照料梅氏。只是皇帝曾明令禁止她再去探望生母,因此故地重游的次数少之又少。
当然,这亦有她对生母怀有极为复杂的感情的缘故。
楚晏闭目,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因为她知道,这大抵是她最后一次看到母妃。
废皇贵妃梅氏,体弱而亡,殁于延康十二年正月。
楚晏走进那间破败宫殿——说是宫殿,实则内在荒芜,只是空有其表。
十冬腊月,寒风侵肌。走进殿内,楚晏便见一位衣不曳地、荆钗布裙的妇人跪坐在屋内仅有的火盆旁。
无情的岁月与漫长的苦难使她容颜日老,但整齐的简单发髻与干净的衣裙昭示着她依旧尽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曾经名动一时的美人,迎来了生命中沉寂萧瑟的迟暮。
楚晏缓步走到她的身侧,跪坐下去。梅氏微微侧身道:“你来了。”
纵然梅氏的一双美人目已失去旧日神采,雪肌花颜也被风霜侵染。
但这对母女相对而坐,面容上仍旧有三分相似。
楚晏曾经想过很多关于生母的事。
她想,若是她的生母梅氏是位男子,凭借她的谋算、手段和野心,或许封侯拜相亦非难事——她以微末小官之女的身份入宫,美貌与智慧是她仅有的依靠。
她算尽帝心人情,谋尽权位荣宠,得皇贵妃之尊。
可最终,却被家族父兄拖累至此。
她也想过,她这一生艰难的命途源于外家的昏聩无能,始于帝王的薄情寡意,却也开端于生母的一句“我儿,是位皇子”。
可她能走出这间凋敝冷宫,能得锦衣玉食,甚至获得了旁的公主贵女都难得的求学、议政之机,也是因为生母自小迫她以男子身份示人,学会处处察言观色、时时谨言慎行。
甚至楚晏曾想过,当年梅氏那般瞒天过海的疯狂念头,究竟源自皇子能让她复宠的妄念,还是对女儿摆脱无数女子悲惨命途的期盼。
千般思绪纠葛在心间,最终也只变成一道无声的叹息。
“我今日来,是有个决定想同你说。”楚晏垂眸道。
梅氏静静看着楚晏,似乎在等她开口,又似乎只是在用目光轻抚她的面颊。
“我很清楚,作为旧日的冷宫弃子,我能有今日光景,靠得从来不是什么帝王宽仁。皆因少时我以皇子身份示人,方得以读书识字,红尘历练。”
楚晏话音未落,梅氏的面容已经浮现出不同寻常的凝重。
楚晏终于抬眼,与她目光相对。
她记忆里柔软却早熟的稚子,渐渐与面前这个身姿端正、眼神坚忍的少女身影重合。
她听到楚晏沉声道:“可这终归是我一人的侥幸。而我如今想要的,是让天下所有女子都能获得这样的权利。”
“便是千难万险,荆棘塞途,此心亦不会变。”